
有時候,一整天我都沒有下樓。
想到后天就要回舊金山了,心里竟生出絲絲縷縷的傷感與惜別之情。
下樓去,在草地上散步。一邊臨著溪水,一邊是四層樓的公寓住戶。我發(fā)覺,我除了喜歡看溪邊及對岸的草木葳蕤外,我還喜歡看各家各戶的陽臺。因是上班時間,整棟公寓都很靜。只是陽臺上對象的不同,可以反映出各家不同的富裕程度與性格愛好。
依我之見,大凡陽臺上堆滿雜物的,一般都是窮人;陽臺上清清爽爽,僅擺一張小桌兩張沙灘椅的,必定富足且懂得休閑。而有的人家在陽臺上擺滿了盆栽植物花草,我覺得簡直就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因為從每家的陽臺放眼望去,已經是無窮盡的綠肥紅瘦了,那樣反把個寬敞的陽臺弄得逼仄雜亂。
可是二樓有一家較特別,他陽臺上牽牽漫漫,在陽光下黃得耀眼的,居然是南瓜花!容我細看,發(fā)現幾個小盆栽中還有西紅柿、小辣椒苗。
路過上兩次來夏威夷時住過的二樓公寓附近,正好懷舊。舉頭望去,此時的二樓陽臺有好多庸常生活的印記:搭在護欄上的一塊小地毯、胡亂掛著的幾件舊衣服、破舊的小衣柜或書架。
可是去年圣誕節(jié)上午,在這個干凈簡潔的陽臺上,他喝著茶,看著外面的大風大雨,想到下午就會飛來一只“候鳥”。突然一只成熟的椰子從天而降,落在水淋淋的草地上。他欣喜地飛跑著下樓,生怕別人搶先,拾起這大自然的饋贈。下午的時候,他就借花獻佛,把這只大椰子送給了我,說是迎接我的禮物。
而那棵我曾經寫過的、跳舞般旁逸斜出的小椰樹,現在已做了媽媽,掛著一骨碌青碧的耶子。椰子邊老去的葉子,焦黃而干,質地竟像我小時候見過的麻布。不遠處有株開漂亮紅花的大樹,牽引我走過去。我拾起樹下的一朵花,仍然新鮮完整:花型有酒杯大小,三片大花瓣,黃色花蕊,有一些細碎黃花粉開始抖落在我手背……
“it’s beautiful, isn’t it?”一個聲音悠悠傳來,令我一驚,我本以為這空曠的草地上,除我之外別無他人。原來不遠處一老婦人正坐在她家門廊旁看風景!癥es, it is. I like it”我對老婦人笑了笑。
我轉身往回走,準備回8樓的公寓了,走到樓下那棵百年老樹附近,被一種奇異的香味吸引,我環(huán)顧四周,也沒有找出是那一種草或那一種樹木發(fā)出的味道。而拐角邊新搬進的一戶人家,傳出新生嬰兒啼哭的聲音。我喜歡這套公寓。不大,也不豪華,但夠用,正好可以用來過一種簡潔的生活。也正符合他的個性:對物質的漠視與對精神的追求。
清晨5、6點,在夢中,鳥的叫聲已濃稠了。約7點半,就睡飽了,自然醒來,一點都沒有賴床的感覺。不像在舊金山,早上總是掙不開“溫暖被窩的羈絆”,處于與床的爭斗中。人醒來胃還沒有醒來的時候,我就泡一杯茶,在陽臺上看鳥,看樹,看山,看遠處的公寓,看森林中曲曲彎彎通向外部世界的公路,不時有車來來往往,人們從睡眠中蘇醒,新的一天開始了。
我喜歡上了在陽臺上晾衣物。用洗衣機洗完甩干后,用衣架一件一件晾起來,仿佛又回到了成都。既節(jié)約能源又避免了烘干機在室內的噪音,最重要的是,晾干的衣物有一種太陽的香味。
昨天上午,他做清潔,用清潔劑兌了清水洗客廳的磁磚,而我兀自在陽臺上喝茶,踱步踱去看鳥,并告訴他我喜歡這種袖手旁觀——做客的感覺。當他做完清潔,把一大盤葡萄洗凈擺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又表揚他讓我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他卻說:明天就沒有這種待遇了,因為今天是你生日。
收到他轉發(fā)的搞笑郵件:一位男子到圖書館借書,他問圖書館的女職員:“請問《婚姻的幸福生活》這本書放在哪里?”“是幻想小說,到右邊第三排柜子去找”“那么《夫妻的相處之道》這本書又放在哪里?”“是武俠小說,到左邊第一排柜子去找吧!
通常午飯小息后,下到泳池游泳一小時。他3點上班去才輪到我用計算機,我會查看幾個相關的網站,然后整理輸入我以前的稿子。不想上網,不想打字,不想看書,又不想看電視的時候,時間兀自就多出一大把來。
20歲時,常常想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像個哲學家一樣,把自己想得愁容滿面頭痛欲裂;到后來反而常常忘記想起,這么重大的問題,也會被日常生活的瑣屑充滿與替代。書上說:生活,就是生下來,活下去。書上又說:人生就是一大堆時間,看你怎樣把它消費掉。
才十幾天,樓下那株百年老樹的攀枝花,已綠綠地綴滿了新葉;九樓陽臺上辛勤筑巢的白鴿,香巢也已建好了。時間,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改變著什么。
飛來的鳥兒又該飛走了。
他又是整個小區(qū),唯一的一個中國人了。(摘自美國《星島日報》/爾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