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永玉
黃裳生于1919年,這是開不得玩笑的時代,意識和過日子的方式全世界都在認真的估價,“生和死,這真是個問題!”哈姆雷特這樣說;“剝削和被剝削”,十月革命這樣說。黃裳比中國共產(chǎn)黨年長兩歲,他是奉陪著中國共產(chǎn)黨一直活到今天的。
黃裳是山東益都人,一般的講我對山東人印象都比較好,大概自小起始于《水滸傳》吧!認識黃裳倒并非因為他是山東人。第一次怎么見面的已經(jīng)記不起了,時間在1946年底1947年初,《文匯報》編輯部里還是別的什么所在,若是在編輯部,那是至今還歷歷在目的。八張或十張寫字臺,黃裳的桌子在進門的左手邊,有陳欽源、葉岡的座位,他們是在一排。楊重野、楊卓之諸位好像在另一個房間。
我到那里只是去取稿費,來往較多的當然是黃裳和欽源兩位老兄了。欽源是廣東人,我們多有一些話說,他還邀請我上他父母家吃過飯,他父親是做雪茄煙生意的,在一條熱鬧但很窄小的街的二樓,樓上有講究的貨架,放滿一盒盒的雪茄。
跟朋友開玩笑吹牛皮,我常常講見到許多前輩和朋友的父母,比如說欽源兄的父母,黃裳兄的母親,苗子兄的母親和郁風老大姐的媽。再遠點見過沈從文表叔的爹媽(我叫姑公姑婆),見到過林庚先生的父親林宰平老先生。近處講,見過汪曾祺的父親,金絲邊眼睛笑瞇瞇的中年人。說這些干什么呢?介紹介紹那個時代我的人際氛圍也。
那時我在上海閔行縣立中學教書,汪曾祺在上海城里頭致遠中學教書,每到星期六我便搭公共汽車進城到致遠中學找曾祺,再一起到中興輪船公司找黃裳?礃幼铀莻高級職員,很有點派頭,一見柜臺外站著的我們兩人,關(guān)了抽屜,招呼也不用打的昂然而出,和我們就走了。曾祺幾次背后和我講,上海灘要混到這份功力,絕不是你我三年兩年練得出來。我看也是。
星期六整個下午直到晚上九、十點鐘,星期天的一整天,那一年多時間,黃裳的日子就是這樣讓我們兩個糟蹋掉了。還有那活生生的錢!
我跟曾祺哪里有錢?吃飯、喝咖啡、看電影、坐出租車、電車、公共汽車,我們兩個從來沒有爭著付錢的念頭。不是不想,不是視若無睹,只是一種包含著多謝的務實態(tài)度而已。幾十年回憶起來,幾乎如老酒一般,那段日子真是越陳越香。
黃裳那時候的經(jīng)濟收入:文匯編副刊、中興輪船高級干部、寫文章、給一個考大學的青年補習數(shù)學、翻譯威爾斯的《莫洛博士島》(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是不是那時候?不清楚了)、出幾本散文集,還有什么收入?伺候年老的媽媽,住房及水電雜費,收集古籍圖書,好的紙、筆、墨、硯和印泥……還有類乎我和曾祺的經(jīng)常的食客們……他都負擔得那么從容和瀟灑。
前些日子我到上海,問容儀:“你聽過爸爸開懷大笑過嗎?”一個儒雅文靜的書生的朗笑。容儀說:“是嗎?他有過大笑嗎?”有的,一種山東響馬似的大笑。在我回憶中,黃裳的朗聲大笑,是我友誼的珍藏。很可能,兩位女兒哇哇墜地之后,那年月,黃裳沒有空了。從歷史角度看,哭的時間往往比笑的時間充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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