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針灸院被查封斷絕生路
一 今天是十三日,又逢星期五,是一個西方人認為不吉利的日子。導導胡既不是洋人,又不信洋教,自然不信這一套。 不過他知道,巴西人很忌諱這個數(shù),很多公寓和辦公樓的電梯,就沒有“十三”的數(shù)字,明明是十三層,卻寫成十四。也就是說,在這些建筑物里,電梯里的樓層數(shù),要比實際樓層多出一層。 不管導導胡信不信今天日子不吉利,但登門求醫(yī)的患者少得出奇。整整一上午,竟沒有一個人按門鈴。到了中午十二點半,該吃午飯的時候,才來了一個求診的病人。 這個病人是個胖子,導導胡認識他有些日子了。這位胖子沒有大病,按導導胡的話說,只是“小便不舉”。 導導胡說的“小便”,不是大小便的小便,而是指男人的陽物。用醫(yī)學術語說,這胖子患的是陽痿。 導導胡以前曾給這胖子治過陽痿,不但給他扎過針,還給他吊過重物。吊重物是一種康復治療,方法是將沙布袋一類的重物,綁在患者陽物上,刺激它慢慢挺舉,鍛練強壯它的機能。 這種治療方法,是導導胡在一本什么雜志上看到的,后來他就照抄照搬來用了。 導導胡今天不想給胖子吊重物,因為他情緒不那么高漲,懶得碰胖子那軟不拉嘰的家伙。因此,吩咐胡秋妹給胖子扎針。 胖子在胡秋妹的引導下,咕咕容容爬上了理療床,仰面朝天躺好。胡秋妹用酒精在他足三里、合谷、手三里穴位上消毒。然后,取出六根三寸長的銀針,用酒精棉球擦過后,開始下針。 三穴六針既然是導導胡的萬能穴位,胡秋妹就照囑行事,不想與他再起沖突。甚至連下針方法,她也按導導胡教的做。導導胡的下針方式是,用一根比針灸針稍短的小塑料管,豎在要扎的穴位上,把針放入塑料管中,然后手指往下一彈,銀針就猛地刺進了皮下。這種進針法,因為速度快,通常沒有痛感。 導導胡告訴胡秋妹,巴西人看病最怕痛。那么,扎針就怎么不痛怎么來。他不要求胡秋妹捻針,自然也不必去尋找脹麻酸的針感和療效。 胡秋妹在為胖子扎針,導導胡就去他的臥房,倚坐在老舊的沙發(fā)上,大腿蹺二腿,邊呷著茶,邊聽著他的京戲。他那臺老掉牙的錄放機,沙沙放著同樣是老掉牙的京劇帶。 突然,門外響起一陣刺耳的警報聲,似乎有人在急促地敲門,敲得挺橫挺楞的。 導導胡沒有挪屁股,對屋外吩咐了一句:“是誰呀?小胡,去看一下! 在巴西,導導胡聽多了警報聲,有救護車的,有消防車的,有警車的,連殯葬車都可以拉警報招搖過市,可想而知警報有多少。因而,導導胡聽多不驚。甚至,他根本沒有在意那警報聲,更沒有去想警報聲與敲門聲的聯(lián)系。 “哎,我去看看!焙锩么饝,起身走到房門前。她沒有直接開門,按導導胡教她的,先打開門上的小窗,踮腳伸頭往外窺視。 哇,不得了!胡秋妹嚇了一跳。門口停著兩輛閃著警燈的黑車,幾個巴西壯漢子,佇立門前正打量這所房子。這一幫人雖沒穿警服,但那一張張冷酷的面孔,誰看了也畏懼三分。他們不耐煩地等在外面,一副要破門而入的架式。 見門窗上露出一張女人臉來,一個大胡子男人走上前,向胡秋妹亮了一下黑皮夾證件,說:“請開門,我們是州衛(wèi)生廳的稽察,對不起,請開門接受檢查! 胡秋妹一聽稽查,嚇得差點暈過去。 “稽查”葡語寫作FISCAL,音譯是“肥斯告”。中國人都把“肥斯告”叫做“老肥”。 “老肥”不僅是取“肥斯告”第一個字母“肥”的音譯,還因為他們之中常有敗類,借故敲詐事主,假公肥私,所以大家稱之“老肥”。 “老肥來了!導導胡。”胡秋妹回頭大聲通報,并驚恐地問:“怎么辦?開不開門?”那聲音因為過于緊張而變了調(diào)。 老肥?老肥怎么會來找我的麻煩?導導胡心里有點納悶。以他在巴西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他這個小小的診所,是沒有什么油水可撈的。只有那些大藥店、大診所,老肥才可能去敲一下。因此,他開業(yè)七、八年,老肥從未光顧過。呵,今天這是怎么了? 導導胡納悶歸納悶,但他此時此刻不糊涂。他想,老肥既然已經(jīng)了上門,如果這是一禍,躲是躲不過去的,不開門是不行的。 于是,索性壯起膽子大聲道:“開門,讓他們進來!”一副大義凜然的英雄氣概。 胡秋妹畢竟是女人,導導胡毫不所懼的口氣,并沒有給她壯起膽子來,她哆哆嗦嗦打開了房門,三、四個老肥乘機魚貫而入。 胡秋妹一時慌了手腳,面對長驅(qū)直入的幾個大漢,不知該不該打招呼。無意中她發(fā)現(xiàn),第一個進來的老肥,腰上還別著一把黑亮的手槍?磥,來者不善。 老肥們先分頭查看了導導胡的各個房間,在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情況后,又匯聚到理療室里。 那個大胡子老肥,看來是個頭目人物,他要導導胡出示身份證和行醫(yī)執(zhí)照。 導導胡楞了一下,慢慢拉開抽屜,拿出他的身份證遞給大胡子。 大胡子接過身份證,仔細核對了照片和有效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就把身份證還給導導胡,又要導導胡出示行醫(yī)執(zhí)照。 導導胡想說什么,但沒有說出聲來。他拉開抽屜,低頭在里面漫無目的地亂翻。他不知在找什么,或許他什么也不找,只是在消磨時間。片刻后,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大胡子看他找不出執(zhí)照,直截了當?shù)貑査降子袥]有執(zhí)照,如果沒有執(zhí)照就直說,不用再裝模作樣浪費時間。見自己的小花招被識破,導導胡只好尷尬地點點頭,承認自己是無照行醫(yī)。 導導胡沒有執(zhí)照這一點,連胡秋妹都始料不及。胡秋妹不明白,導導胡是糊涂呢,還是太大意,抑或膽大妄為,渺視巴西法律?沒辦行醫(yī)執(zhí)照,他竟敢開針灸院,坐堂行醫(yī)七、八年之久!真是吃了豹子膽。 在與巴西針灸學會的接觸中,胡秋妹得知了不少情況。巴西西醫(yī)界從來就不把針灸視為一門醫(yī)學,充其量把它當成一種理療手段。這種理療手段是輔助性的,有它不多,沒它也不少。針灸執(zhí)業(yè)在行業(yè)注冊上,被劃到理發(fā)、修腳、剪指甲、按摩等一個行當里。然而,即便是這樣一種再簡單的營業(yè)執(zhí)照,導導胡也不曾去辦過一個! 沒有行醫(yī)執(zhí)照,自然就沒有營業(yè)發(fā)票。無照行醫(yī),又偷稅漏稅,可謂錯上加錯,罪責不輕呵!胡秋妹為導導胡捏了一把汗。 大胡子脫口罵道:“沒有執(zhí)照,你也開診所看。磕氵@個支那豬!”邊罵邊向他的同僚們攤開兩手,聳聳肩膀,一副驚詫的樣子。 “這個藥是你賣的嗎?”另一個高個子老肥走過來。從公文袋里掏出兩個自制的藥瓶,擺在桌子上,目光直逼導導胡。 兩個藥瓶,一大一小。大一點的,是用魚子醬瓶子改裝的藥瓶,里面的藥水呈淡褐色。胡秋妹知道,這是導導胡配制的壯陽外敷藥。另一個小瓶子,原是盛牛黃解毒片的瓶子,現(xiàn)在里面裝著干玉米須和枸杞子,這是導導胡配的補虛藥。 這兩種藥胡秋妹不僅見過,還幫導導胡洗過瓶子裝過藥。它們都是導導胡的得意“杰作”。導導胡不止一次向她吹噓,他研制的壯陽藥和補虛藥,配方奇特,效果顯著,曾賣給過很多巴西人使用,反映總的是好的。這些幾乎沒有什么成本,包裝又不起眼的藥,給他換來了大把大把的鈔票。 導導胡配的壯陽藥,究竟是由什么構成呢?這一點,胡秋妹再清楚不過。那是用辣椒水、風油精加酒精兌成的。據(jù)導導胡說,這種外敷藥的使用方法為,陽痿患者同房前,先將藥水涂到陰莖上,由于受到強烈刺激,短短的幾分鐘后,再疲軟的縮頭烏龜,也會煥發(fā)青春,出囊勃起,斗志昂揚。 不過,畢竟它是自制的土藥,副作用是在所難免的。如果沒有副作用,威爾剛還有什么市場,導導胡就可申請諾貝爾醫(yī)學獎了。據(jù)說,這種藥的副作用,在于涂上藥水后,軟不啦嘰的家伙是強硬了,但房事中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不像自然挺舉的舒爽。 這種感覺導導胡體會過。他在研制這些藥時,也在自己身上做過實驗。一是為了體會藥效,二是滿足他自己的挺舉欲望。有一次,因為藥涂得太濃太多,他的陽物火刺辣了三天。他也不止一次聽到患者抱怨,搽他的壯陽藥不太舒服。每當這時,導導胡不從藥上找問題,反而覺得患者吹毛求疵。萬事沒有兩頭利,他解決的是小便不舉的問題,能讓陽物金槍不倒,他就算大功告成了。至于舒爽不舒爽的問題,那是另一個問題;颊吲瓮哪欠N既能挺舉又舒爽的壯陽藥,大概不比攻克艾滋病和癌癥容易,沒有數(shù)十年的科研攻關是做不出來的。這一重大課題也不是他能完成的。 那么,玉米須須又是什么藥呢?其實什么藥也不是,那是導導胡的心理藥。他讓患者把玉米須買回家,用水煮了喝。玉米須里配有枸杞子,枸杞子有補腎的作用,吃了它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玉米須配枸杞子,是導導胡的萬能藥,幾乎適用于所有上門求醫(yī)的患者。 面對高個老肥的詢問,導導胡無言以對,只是微微點頭,承認兩瓶藥是他賣的。 “你還有別的藥嗎?”大胡子兇巴巴地問道:“都放在什么地方?快說! 導導胡被逼得無可奈何,邁著顫顫巍巍的步子,踱到房間的一角,拉開一個白色藥櫥。所有的壯陽藥和補腎藥,全都存放在這里了。除了兩種自制藥,還有一些他托人從國內(nèi)帶來的中成藥,如牛黃解毒丸、甘草片、云南白藥、桔紅丸、大活洛丹等等。 大胡子向柜子里瞟了一眼,冷冷一笑,轉身找來一個大尼龍口袋,不加選擇,將櫥子里的所有藥品,全部劃進了尼龍口袋里,不管是導導胡的自制藥,還是國內(nèi)帶來的成品藥。 巴西的法律規(guī)定,做針灸按摩的人不是醫(yī)生,沒有開藥的處方權,擅自賣藥是違法行為。藥品一旦被查獲,可當即收繳銷毀。顯然,這個連針灸按摩執(zhí)照也沒有的導導胡,賣藥更是觸犯了法律。 導導胡眼睜睜看著一櫥的中藥,被高個老肥搜繳一空,一雙老眼眶里涌上了渾濁的淚花。這些藥是他花了幾千美元,才托人從國內(nèi)帶過來的,通常他只賣給那些有錢人。這些藥在他預算里,至少可以賣幾萬美元!這是他幾年積攢下的心血錢,然而,卻被老肥們一鍋端了,他好疼心呵,他損失得太慘重了!導導胡的心酸老淚,終于忍抑不住溢出了眼眶,沿著縱橫交錯的皺紋流淌下來。 老肥們對針灸院進行搜查之時,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門口聚集了幾十個圍觀者。人們一邊翹首向屋里張望,一邊在聽兩個開稽察車的司機介紹案情。 一個司機說:“有人投訴,來這家針灸院看腰痛病,看了幾個月,花了幾百塊,一點效果也沒有。后來找別家針灸醫(yī)師問根由,才知道這個老頭子給他扎的是健康穴,根本就不治病! 另一個司機補充道:“這個中國老頭,膽子夠大,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就看病,還敢自己配藥。他配的中國壯陽藥,吃了還真管用,大雞巴一挺三天不倒,藥勁夠厲害的!” 這位司機,顯然是道聽途說,又添油加醋。明明導導胡的壯陽藥是外敷的,在他嘴里就變成了口服的。明明導導胡的藥副作用太大,患者都說受不了。他卻說挺舉作用很大,金槍三天不倒真管用。 一位鄰居卻出來說,這個中國老頭子,在這住了七、八年了,人蠻和氣的,一副專家學者的風度,不像是個混混醫(yī)師。 另一位過路人搭話道:“中國人道道多,說不準的。反正我有病,不敢找中國醫(yī)生看。前幾年,我得了偏頭痛病,朋友讓我去扎針,我是堅決不去。我聽一個西醫(yī)師說,扎針很不安全,如果消毒不好,會傳染肝炎和艾滋病。后來我沒扎針,偏頭痛病也好了。如果真的扎了針,可能成了艾滋病帶原者! 一位學者派頭的路人,也發(fā)表自己的見解:“我認為,政府應該對這些外國江湖醫(yī)生管一管了。治病的事,人命關天,沒有醫(yī)學院文憑,沒有行醫(yī)執(zhí)照,怎么能開診所呢?萬一誤診誤治怎么辦?” 門外的圍觀者,雞一嘴,鴨一舌,評說紛紜。 屋里的幾個老肥,臨走把導導胡的針灸院,又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細搜查了個遍。甚至連那個黑洞洞的地下室,也伸頭探腦窺視了一陣,然后才拎著收繳的幾大袋藥品,從屋里走了出來。 老肥們把藥品扔上汽車后備箱,臉上露著大獲全勝的神氣,分別拱進兩輛黑色稽查車,一路閃著警燈,耀武揚威疾馳而去。 二 兩輛衛(wèi)生廳稽查車,剛離開針灸院揚塵而去,導導胡的養(yǎng)子胡保羅下課回來了。老遠他看見,自己的家門前聚著一堆人,人群中有兩輛汽車閃著警燈,心里格登了一下:莫不是針灸院被搶了? 圣保羅社會治安很差,入室搶劫的事時有發(fā)生。不過他知道,針灸院實在沒有什么值得搶的東西。強盜不會要那些中草藥,更不會要那些針灸針。如果不是搶劫,那就是爸爸突發(fā)了疾病,是救護車趕來了吧。 他快步走到家門口時,兩輛閃警燈的車子,一陣風似地飛馳而去,圍觀的人也正在散去。 “發(fā)生了什么事?”保羅一邊往屋里走,一邊焦急地問,但圍觀的人們看看他,只顧走開沒有人回答。 他快步走進家去,一看老爸沒有倒臥在床,而是端坐在沙發(fā)上,緊張的心就稍稍放松了一點。 最近,保羅發(fā)現(xiàn)老爸有點蒼老了,他的臉色黃里泛黑,皮膚干燥無光。他的眼袋比以前下垂擴大了,眼睛變得更小了,小得像一條細細的縫。眼小倒也無妨,問題是那條眼縫里的光芒,似乎越來越微弱了。一個人的眼睛,不僅是心靈的窗口,也是生命的窗口,當一個人生命接近了終點,這個窗口就越來越小,里面的光澤也就越來越暗淡,終于會有那么一天,在一陣突如其來的疾風中,窗口突然會被吹閉,里面的光亮也就完全熄滅了。 既然老爸安然無恙,胡保羅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見老爸坐在沙發(fā)上,一副沮喪的樣子。再看看診所里很零亂,藥櫥的門洞開著,原先滿當當?shù)闹兴幉恢巳ハ。再看看胡秋妹,也低頭耷腦倚在理療床邊,已猜出了幾分事由,但他仍不愿往壞的方面想。 “出了什么事?爸!焙A_彎下腰去,摟著導導胡的肩膀,親熱關心地問。 老爸沒有吱聲,只嘆了一口氣。他受到的打擊太沉重了,他的經(jīng)濟損失太大了,受到的刺激太強烈了!實在難以向兒子啟口。 見父親不肯講話,保羅又轉身問胡秋妹:“胡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人來欺負我老爸了嗎?還是有人沒看好病來投訴?” 望著胡保羅一副渴望得知真相的乞求目光,胡秋妹覺得沒有必要對他隱瞞什么了。作為導導胡的兒子,他應該知道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作為一個正在讀大學的巴西人,也許他會有辦法幫助語言不通的中國父親。胡秋妹嘆口氣說:“是老肥剛來過!噢,就是衛(wèi)生局的‘肥斯告’!” “他們來干什么,難道我老爸有犯法嗎?”保羅見胡秋妹沒有回答,又追問:“你說呀,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們說,你父親沒有針灸執(zhí)照……他們還說,即使有營業(yè)執(zhí)照,隨便賣藥也是違法的……”胡秋妹吞吞吐吐說道。 保羅瞪大了眼睛,眸子里充滿吃驚,問:“我爸沒有行醫(yī)執(zhí)照?怎么可能呢!”他把目光投向胡秋妹,想從她臉上得到否定的答案。她整天和老爸在一起工作,應該知道導導胡是有執(zhí)照的。然而他失望了,胡秋妹沒有任何否定的表示,反倒輕輕點了一下頭。他還是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又把目光移到導導胡臉上。只見父親理虧似地低著頭,一副供認不諱的樣子。 父親無照行醫(yī),胡保羅雖大吃一驚,卻似乎又在意料之中。他和導導胡生活這么多年,從沒看見過父親有行醫(yī)執(zhí)照。這個疑問,其實并不是今天才冒出來的,幾年前就在心里產(chǎn)生了,只是沒有勇氣來詢問和求證它。直到今天老肥上門查抄了,才無情地揭露了事實真相。還有,老爸是不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醫(yī)生,也是胡保羅多年沒有解開的謎。 這兩個大大的問號,在他的心里縈繞了很久。原本,解開它們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只是他不敢去觸及它,或者說是他不忍心、不愿意去弄清這此事。因為一旦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心中父親高大完美的形象,就會轟然倒地。 他記得幾年前,有一次他隨口問父親,為什么巴西人診所,醫(yī)生身后的墻上,都掛有醫(yī)學院頒發(fā)的文憑,或衛(wèi)生部門核發(fā)的行醫(yī)執(zhí)照,而他們家針灸院墻上什么都沒有。 胡東順怎么說的呢?他告訴保羅,中醫(yī)沒有掛文憑的習慣。因為中醫(yī)多是祖?zhèn),而不是學院培養(yǎng)。保羅覺得也對,中醫(yī)和西醫(yī),畢竟是兩門完全不同的學科,肯定也就有不同的習俗。保羅相信了父親的話,沒有再往下追問。 至于他的老爸,到底是不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醫(yī)生,這個疑問產(chǎn)生于四年前。保羅有一個同學,他的父親得了腿痛病,病得幾乎不能去上班。保羅聽說針灸能治經(jīng)絡方面的疾病,就向他的同學打保票,說他的中國老爸導導胡,一定能治好他爸爸的病。 保羅事先沒打招呼,就把同學的父親領到家里來扎針。兒子領來的人,導導胡不好拒絕,就給他扎了。因為扎的是三穴六針,和給別的病人扎的穴位一樣,自然就沒有什么療效。事后導導胡告訴保羅,不要隨便把同學及家人領回家來扎針。領來的都是熟人,收錢不好,不收錢也不好,讓他很為難。 其實,保羅聽得出父親話中的真正涵義。問題不在于收錢不收錢,而是能否治好他們的病。如果治不好素不相識人的病,導導胡沒有任何的壓力,而一旦治不好熟人的病,導導胡就很沒有面子。 從那時起,保羅便對父親的醫(yī)術有了疑問,從此在同學朋友面前,不再提父親是針灸師了,只提老爸是個中國人。 長著高鼻子,藍眼睛,遺傳著諾爾曼民族血統(tǒng)的保羅,是一個破落了的德裔家族的后代。十幾年前,保羅和導導胡是鄰居。十一歲的保羅,看到中國人很好奇,時常到導導胡家玩耍,導導也胡喜歡上了這個機靈的“小德國”。 保羅從小沒有爸爸,他的爸爸在他還呀呀學語的時候,就跟一個意大利女人私奔了。他的母親一人帶著五個孩子,保羅是最小的,他上面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最大的姐姐才十九歲。五個孩子五張口,五雙手,都向一個瘦弱的母親要吃要喝要穿要用。 保羅的母親在一家公司當電話接線員,每月的收入只有兩個半最低薪水,哪撫養(yǎng)得起這五個孩子。為了多掙錢貼補家用,保羅的母親每星期六和星期天,就到富人家里打掃衛(wèi)生。她從早干到晚,一天才掙三十塊。 每星期天中午,房主都向她提供一個盒飯。保羅的母親總舍不得吃,餓了她就喝自來水,晚上把盒飯帶回家去,與五個孩子一起分享。 如此辛勞善良的母親,卻得不到孩子們絲毫的體貼和幫助。母親周末去打掃衛(wèi)生了,五個孩子在家里翻天覆地的打鬧,每每回到家里,勞累了一天的母親,還要打起精神來收拾亂成一團的家。 有一個周末,實在受夠了這一切的母親,突然不辭而別沒有再回來。 這天晚上12點了,餓得饑腸轆轆的五個孩子,見母親半夜了還不回來,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才想到四處去尋找母親?墒,再也找不到母親了。直到這時候,他們才痛苦地悔悟,過去對母親太冷漠了,太不關心和愛護她了。他們嗚咽著發(fā)誓,只要這次能把母親找回來,今后一定好好對待她,他們再也不淘氣了,他們也不要她累死累活地去打掃衛(wèi)生了,他們可以出去找活干,幫她掙錢,幫她收拾家……可是,一切一切都晚了,母親一走就沒有了音訊,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永遠不會再回來。 樹倒猢孫散,母親的出走,使這個家庭如同屋脊抽掉了頂梁柱,立時轟然傾覆坍塌了。 大姐哭哭啼啼,提早嫁人去了;二姐兩步一回首,離家進了修女院;三姐眼含淚花,被小姨接去了;哥哥依戀不舍地遠走他州,給一個遠親去打小工了;最小的保羅還一時沒有去向,一人坐在已三月沒交房租,明天就被房東收回的房子里抹眼淚。導導胡經(jīng)過這里,見他孤苦伶仃挺可憐,就收留了他。 保羅很感激導導胡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收養(yǎng)了他,每當有人問他叫什么名字時,他總在名字前面加一個“胡”字!昂笔撬B(yǎng)父的姓,他也隨中國人的習慣,把父姓擺在第一位。人們都叫他胡保羅。 當他十八歲長大成人,需要更換成人身份證時,他在警察局正式更名,登記為胡保羅,并公開承認導導胡是自己的父親。他認為,做一個中國人的兒子,很榮幸也很自豪。他非常地愛戴有著慈悲之心的中國父親。 剛收養(yǎng)保羅的時候,導導胡還沒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在街頭擺個小攤賣點小百貨。為了能進到便宜的貨源,他常常一大早就去批發(fā)市場進貨,因為他沒有汽車載貨,買好貨后就用大提包背回來出售。這些既累又苦的活,他從不讓小保羅做。他吩咐小保羅要好好讀書,只有讀好書將來才能出人頭地。他在總結自己一生經(jīng)歷時認識到,自己在國軍里一直不能晉升的原因,就在于文化底子太薄。不然的話,按他的資歷,退役時至少也該是個校官了。 他叫胡保羅一定要好好念書。唯有知識可以改變?nèi)说拿\,可以帶來用之不盡的財富,可以使人步入上層社會。他告訴小保羅,中國圣人說得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保羅聽了點頭稱是,他非常喜歡這些富有哲理的中國俗語。 就這樣,導導胡供保羅讀完了中學,又送他讀一家私立大學,F(xiàn)在,他已是大三的學生了。除了讀大學,胡保羅晚上還在一家電訊公司兼職,他的工作時間是下午五點到凌晨一點。 老肥今天上門稽查,給胡保羅捅破了蒙遮多年的一層窗紙。使他痛苦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最最敬重的中國老爸,不但沒有針灸營業(yè)執(zhí)照,還近乎于一個不學無術的混混。這個過去他最怕證實的問題,今天一旦被無情地證實了,他倍感痛心和難過。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 此外,胡保羅還聽說,老肥臨走已下達通令,從今以后,他的老爸不得再進行扎針營業(yè),否則將被起訴吃官司!這等于說,他的老爸被剝奪了工作的權力,被砸了謀生的飯碗,從此斷絕了經(jīng)濟來源。 胡保羅心里痛苦不堪,矛盾重重,他既愛戴這位善良富有同情心的中國父親,又憎恨這個無能昏庸的中國父親。眼下他不知該去安慰他,還是該去責備他。 胡保羅默默無語,走進了自己的房間,緊閉房門不想再出來。 三 老肥們走了,針灸院恢復了寧靜,這時導導胡才想起來,還沒有給那個治陽痿的胖子起針收錢。 他去找胖子,胖子早不見了人影,鬼知道他啥時候乘混亂溜之大吉了。臨開溜前,竟把起出來的六根針,扔進導導胡的茶杯里,氣得導導胡掃帚眉直跳。 一場浩劫過去之后,導導胡開始琢磨前因后果。他怎么也想不出,老肥為何會到這里來。有一點可以肯定,準有人舉報和投訴,否則民不告官不究?墒,究竟是誰這么缺德,背后捅他黑刀子呢? 導導胡在他的記憶里,搜尋過濾著每一個可疑的人。這些人里既有巴西人,也有中國人。 在中國人中,他懷疑的人甚至包括了大老錢,但他很快排除了大老錢的可能性。大老錢這人,嘴巴雖然臭了點,愛諷刺挖苦人,但他不是那種暗中放箭,黑地下絆子的人。 他從張三想到李四,又從李四想到王五。突然緊皺的眉頭一抖松開了,他想起一個人來。 對,很可能就是那個楊老頭,他的兒子楊天白干的! 楊老頭也是從臺灣來的老兵,二十年前在這條街的另一頭,開了一家中國面食館,名叫楊家飯店。 他的兒子楊天白生在臺灣,長在巴西,中文葡文都精通。他自小聰明靈俐,中、小學的學習成績不錯,在班里不是數(shù)一就是數(shù)二。高中畢業(yè)后,楊天白考入圣保羅大學醫(yī)學院,去年才戴黑方帽子畢業(yè)了。 年初,楊老頭告老退休,把面食館交給兒子經(jīng)營。兒子接手后,將他爹的面食館歇業(yè)進行裝修,然而兩個月后再開張時,竟變成了一家漂亮的診所。這家診所也有針灸項目。一山不容二虎,一條街上有了兩個針灸師,怎么能不相互排斥拼殺。 他媽的,準是為了和我搶生意,他才來封殺我!導導胡猛地一拍大腿跳了起來,終于找到了被查抄的禍因。 很快,他又聯(lián)想起一樁事來:上個星期四下午,一個瘦長的巴西男人來扎針,扎完針問有沒有中國藥可以賣給他。那巴西人說,是外州的親戚托他來買中國藥的。 有人找上門來買藥,導導胡求之不得,當即賣了兩瓶自制土藥給他。誰知這藥卻到了老肥的手里,成了今天老肥查封他針灸院的證據(jù)。導導胡想,那個瘦長的巴西人,肯定是楊老頭兒子派來的奸細。 老楊頭呀,老楊頭,我過去對你不薄,沒少去你的面食館吃你的面湯,捧你的情場,可你的兒子就這樣對待我!咱好歹都是中國人,本是同根生呀,相煎何太急!導導胡氣得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楊天白圣保羅大學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因資歷尚淺,進不了薪水豐厚的私立醫(yī)院,又自命不凡,不愿去薪水微薄的公立醫(yī)院,就申請執(zhí)照開了這家私人診所。圣保羅私人診所多得數(shù)不過來,并非家家診所都患者盈門。為了引吸病人,并有別一般巴西人的診所,楊天白在接診服務范圍里,增加了中醫(yī)的針灸推拿項目。然而,楊天白很明白,光靠推出針灸按摩項目,還不足以使他的診所生意興隆。原因在于這些年來,針灸好像是中國人娘肚子里生來的技能,它正被越來越多的新華僑用來謀生度日,用來發(fā)財致富。而這些剛在巴西登陸的新華僑,對針灸有的是一知半解,有的可以說是狗屁不懂,但他們就敢隨便掛牌行醫(yī),甚至有人連牌也不掛,就公開扎針看病賺錢。這些人之中,不乏不學無術之徒,如果不掃除這些江湖騙子,魚龍混雜之下,就沒有他楊天白這些課班出身醫(yī)生的生存空間。 當然,掃除這些人,只靠他個人的意志和力量是不夠的。楊天白靈機一動,有了一個對付這些人的辦法。這個辦法一旦成功,其效果決不是揚湯止沸,而是釜底抽薪。這個辦法就是針灸立法! 巴西是一個針灸尚未立法的國家,應該利用針灸立法的武器和契機,把那些立足未穩(wěn),又沒有行醫(yī)執(zhí)照的競爭對手通通清除掉。這樣一來,巴西龐大的針灸市場,就全歸楊天白這些既有一張中國人面孔,又有一張巴西醫(yī)學院文憑的人所有了。 從年初起,楊天白就四處奔走,聯(lián)系拉攏幾個國會議員,策劃制訂針灸立法提案了。這個立法提案最重要的條款是:針灸是醫(yī)生治病的手段,鋼針直接刺入人體,可能引起包括肝炎、艾滋病等疾病的傳播,以致造成死亡。因此,只有巴西醫(yī)學院畢業(yè)的醫(yī)生,才有資格做針灸治療。 如果這項法案一旦通過,所有畢業(yè)于中國醫(yī)學院、中醫(yī)學院的醫(yī)生,以及那些祖?zhèn)鞯闹嗅t(yī),就失去了針灸的權利,他們必須立即關門停業(yè)改做他行。 不過,如果針灸果真成了巴西洋大夫的專利,中國的傳統(tǒng)醫(yī)學會成什么樣子,楊天白就管不了這么多了。 楊天白制訂針灸立法條款,是有事實作為依據(jù)的,社會上的確存在一些江湖騙子。但在此間華人針灸師看來,不應該因為社會上有幾個騙子,就把一船人都打翻在水里。他們認為,楊天白借針灸立法維護患者利益只是晃子,他最終目地是要掃除他的所有競爭對手,包括有真才實學的,和不學無術的。 導導胡總算知道誰在捅黑刀子了,但他又能奈何楊天白什么呢。除了歇斯底里地臭罵他一頓,別無他法。 想想針灸院被封門,今后無事可做,無業(yè)可從,導導胡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他心情沉重地走到自己房間,一頭倒在床上,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半天不語一聲。今后他能做什么?這日子怎么過?他的出路在哪里?他一點主意也沒有,前途一片黑暗。 說實話,這些年來,他并沒賺到很多錢。他幾乎是在慘淡經(jīng)營,還要供養(yǎng)胡保羅上學。就算多少有一點小積蓄,也花不過幾個月。如果從今不干針灸,他這把年紀還能干什么呢?總不能再去擺攤賣針頭線腦,或去提包沿街叫賣吧。 他甚至后悔,不該到巴西來。如果現(xiàn)在留在臺灣,作為一個老榮民,他雖然發(fā)不了財,吃飯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導導胡覺得他有點冤枉,他無照扎針是有點不對,但他也算是有良心的中國人。幾次碰到窮人病得厲害,他送中藥給他們分文未取。他平日賺的多是那些富人的錢,那些富人無病呻吟,小病大治,賺他們點小錢也不為過吧。再說,他的針灸雖然不治大病,但扎一扎至少也治個心病。西醫(yī)里不是有心理病醫(yī)生嘛,心理病醫(yī)生是靠聊天談話祛心病,而他是靠扎針治心病,不也是殊途同歸,有異曲同工之妙嘛。為什么西醫(yī)能行,他這個中醫(yī)就不行,這樣做也太有欠公道了吧。由此想來,導導胡總覺得,老肥們對他未免過于嚴厲苛刻。 導導胡想歸想,抱怨歸報怨,但是老肥的話就是法律,他決不敢違抗。當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導導胡悄悄摘下華佗針灸院的牌子,并在門下貼上“停業(yè)整修”的告示。 這天傍晚臨下班,胡秋妹知道心情悶郁的導導胡,是不會自己做飯的。臨走做了一碗他平時最喜歡吃的炸醬面,給他端進了房間,放在他床邊的桌子上。導導胡沒有情緒吃,她只好退了出來。 胡秋妹是了解導導胡的,他身上的生活擔子很重。胡保羅正在讀私立大學,每月僅學費就要七八百塊,還不包括吃飯、乘車和買書的費用。導導胡一旦停業(yè)斷了收入,保羅就可能輟學。胡保羅在電訊公司賺的那份薪水,不足支付學費和房租,以及導導胡的日常生活開銷。 胡秋妹是同情導導胡的,盡管他有喜歡吹牛皮的毛病,但你和他相處時間長了,就曉得他是一個有著古道熱腸的善良老人。她知道自己進來的時候,導導胡的針灸院其實并不缺人,他見胡秋妹急于找一份工作,她又長得很像自已的女兒,就收留雇用了她。他收留胡秋妹還有一個用意,他的養(yǎng)子保羅26歲了,至今還沒有一個女朋友,他想為養(yǎng)子找個媳婦。胡保羅在慶幸有一個中國父親的同時,還有一個心愿,希望將來娶一個中國人為妻。 導導胡見胡秋妹長得年輕,以為她的年齡和保羅差不多少,希望他們能成一對。后來才知道,胡秋妹要比保羅大幾歲。 盡管如此,保羅還是流露出了對胡秋妹的喜歡。在他看來,年齡不應該是愛情不可逾越的障礙。但剛經(jīng)過感情創(chuàng)傷的胡秋妹,不想在一場痛苦還未完全痊愈的時候,再開始另一場不知是痛苦還是幸福的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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