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极品少妇做受,免费吃奶摸下激烈视频,美女国产毛片a区内射,欧美疯狂性受xxxxx喷水,欧美.日韩.国产.中文字幕

   
   

  首頁>>華僑華人



中風

2004年4月22日

    
    父親是在深夜里中風的,當時他正在睡夢之中。他中風的時候沒有明顯的癥狀,還是像他往常那樣,一手托著腮幫側睡著。只是第二天早晨沒有像往常那樣早早醒來。到了九點多鐘還處在昏睡中,家里人就感到不對勁。母親上前輕聲叫他,他沒有醒來,又輕輕搖動他,他仍然沒有醒來。家里人頓時慌作一團。說來也巧,這時候來了兩位醫(yī)生,兩位醫(yī)生是老弟的朋友,老弟約他們來家里,是為母親治療關節(jié)炎。最近母親關節(jié)炎發(fā)作,又酸又痛,以至不能站立,或者站而不久。這時候已經(jīng)顧不上母親的關節(jié)炎,趕緊搶救父親。兩位醫(yī)生觀察討論了一陣,初步診斷為中風。老弟抓起電話叫來汽車,把父親送進醫(yī)院。經(jīng)過CT、核磁共振等等一系列檢查,醫(yī)生確診為中風。父親中風了,這一年他六十六歲,六六卻不順,在這個年紀倒下去,似乎早了點。
    
    我們兄妹三人知道這一消息,是在父親中風半個月之后。家里人覺得我們遠在太平洋對岸的美國,生活已經(jīng)很不容易,也就沒有告訴我們,以免給我們添亂。一次我給兒子打電話,兒子稍不留神說了句爺爺病了,他知道說漏嘴了趕緊又說已經(jīng)好了。在我軟硬兼施的追問下,兒子才點點滴滴透露出病情。于是我馬上往醫(yī)院住院部打電話,找到守在病床前的老弟,疲憊不堪的老弟才把詳細情況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我。他說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父親也已經(jīng)穩(wěn)定,等著慢慢治療,你們不要急,急也沒什么用。我趕緊將情況通報在美國的兄妹。那幾天里,我們兄妹三人幾乎天天打電話回去,隔著太平洋盼望太平,每次打完電話又必定互相通報一下詢問的情況。大哥在醫(yī)學院搞神經(jīng)外科研究,自然詢問得格外詳細,以便診斷出中風的程度。剛好也是從醫(yī)的大嫂回國探親,更詳細的了解了父親的病情。最后大哥診斷是輕度中風。我們相信大哥的診斷和判定,大哥的話對我們兄妹來說,從來都是一句頂一萬句。
    
    父親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終于在元旦前回家了。過年總是要回家團聚的,一般病人也不例外,何況父親還是第一次在醫(yī)院住這么長時間,自然歸心似箭。聽到父親回家的消息,我們心里也松馳下來,能回家起碼說明父親病情好轉或者正在好轉。聽老弟說,父親現(xiàn)在反應很慢,視力下降,說話吃力含糊,除了這些,沒有太大的后遺癥。只是已經(jīng)不能像從前那樣下樓外出,大多時間躺在床上,或者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偶爾也看看電視,少了往常的威風和神氣。根據(jù)大哥分析,造成視力和語言障礙的原因,是父親腦血管有兩處淤血,正好壓迫視神經(jīng)和語言中樞。所以,父親現(xiàn)在在家天天掛瓶點滴,清洗腦血管的淤血部分,以便使血流暢通無阻。
    
    圣誕節(jié)這一天,我們在美國的家里人全部團聚在大哥家里過節(jié)。這還是好幾年來的第一次在圣誕節(jié)里團聚。剛來美國的時候,我們都不重視圣誕節(jié),因為這是美國人的節(jié)日,作為中國人無法投入進去,似乎也不愿意投入進去,還是以過春節(jié)為正宗。但是人家美國人也無視你的春節(jié),除非碰到周末,春節(jié)也不放假,所以每年春節(jié),家里人不是這個上課,就是那個打工,總也團聚不起來。這么幾年下來,自然入鄉(xiāng)隨俗認同了圣誕節(jié),只是過法上有所不同,形式是洋節(jié)日,內(nèi)容卻是中國化。這天大嫂炒了一桌菜,開了一瓶“五糧液”,我們一邊吃喝一邊聊天,這次聊的主題自然是父親的中風,聊著聊著又分析起父親為什么會中風。
    
    父親的身體相當硬朗,一向很好。但是他從三十多歲就開始抽煙喝酒,而且非常厲害,抽煙一天平均要一包半!拔母铩睍r期,福州市面上沒有好煙賣,父親那時候當供銷科長,經(jīng)常到上海出差,每次總要帶回來十幾條“飛馬”、“大前門”煙,搭配著本地產(chǎn)的“水仙”、“海堤”次級煙,輪換著抽。父親不僅愛抽煙,而且更愛喝酒,幾乎每天都要喝上一杯,他從不喝“地瓜燒”、“福建老酒”之類的低度酒,而是喝六十度以上的白干酒,像什么“二鍋頭”、“洋河大曲”、“丹鳳高粱”、“李渡高粱”。我到農(nóng)村插隊第一年,隊里分紅分了二十八塊錢;氐郊依,我給父親買了兩瓶“李渡高粱”,這是正中下懷的孝敬,父親為此很高興,好幾年都把這件事掛在嘴邊。父親酒量大,而且酒風很好,說干就干,一口干盡,從來不拖泥帶水討價還價,更不會以水代酒搞些小兒科的把戲。多喝了幾杯,他再勸人喝酒時就說:“從酒風看黨風”。人家能不喝嗎?那幾年,父親改任科室支部書記,那些委員組長們,不論酒量大小,酒風一律端正。每次聚會,總會在酒桌上派生演變出好幾種關于黨風和酒風關系的口號來,如“只有黨風正,才有酒風好”、“端正黨風,帶動酒風”等等。一次一位同事酒后失言:“酒……酒風帶動黨風”。父親猛然酒醒,一擱酒杯,斥道:“胡說!”從此規(guī)定再也不準在酒桌上說什么黨風和酒風的關系。父親五十年代初入黨,對黨一貫忠誠,是個特殊材料構成的共產(chǎn)黨員。但是再怎么特殊,也經(jīng)不起煙酒長期輪番的侵蝕,不到五十歲,就得了高血壓,可他還是照樣抽煙喝酒。直到那年春節(jié),他突然心絞痛。那天我幸好在家,急忙找人要了幾片硝酸甘油,讓父親含在舌下,才緩解脫險。此后父親才戒煙少酒,并且開始重練十八錦段功,堅持練了十幾年,耳鳴腿疾腸胃不適等等小毛病都漸漸好了,但是煙酒的副作用仍然消除不了。所以我們一致認為,父親的中風與他長期的抽煙喝酒有極大的關系。父親又是急性子,急性子而馬虎還好辦,偏偏他是個急性子而又認真的人,大事小事事事過問,做起事來又一絲不茍,不順心就發(fā)脾氣。有些事其實根本不算什么事,本來幾句話就可以說清楚和擺平,可是父親卻要左考慮右考慮,總要考慮得周密無縫,才找你擺開來從容細談說個清楚。我感到父親做事很累,老也松馳不下來,經(jīng)常勸他小事馬虎一些,特別是些家務瑣事,可以不管,這樣可以省心。父親卻厲聲反問:“我不管誰管?你們做兒子的管嗎?”急性子而又認真,使他覺得事事重要,所以他的心情總是沉重,很難輕松起來,更不會對一些小事大手一揮或者一笑了之。父親的中風跟他的急性子有一定的關系。
    
    父親病倒以后,我把煙戒了。其實我抽煙并不多,大約三天才抽一包煙,因此經(jīng)常遭受煙友嗤之以鼻:“你這也叫抽煙?”但是我斷斷續(xù)續(xù)已經(jīng)抽了二十多年。在這二十多年里我曾經(jīng)戒煙十幾次。促使我戒煙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父母親的諄諄教導和妻子的嘮嘮叨叨;另一方面是醫(yī)生的明確指示。但是每次戒煙后不久,我總是忍不住又抽上了。這一次在沒有教導嘮叨和指示的情況下,我抽完“萬寶路”煙盒中最后一支煙,把煙盒連同打火機往垃圾桶里一扔,自覺與煙告別。那時候,我突然有一種滄桑感,從滄桑感中又生發(fā)出一種強烈的責任感,仿佛父親把接力棒交到我的手中,我握緊接力棒奮力向前跑去。我不僅要承上啟下,而且還要扶老養(yǎng)小,所以在這種重要的歷史關頭,我是決不能有一點麻煩,崇高的使命感促使我把煙徹底戒了。妻子很奇怪,問我怎么不抽煙了?我說不抽煙不是正合你的意思嗎?你還奇怪什么?她更奇怪了,自言自語說:“男人也真是,你越強迫他戒煙,他越是不戒;你不管他了吧,他自己倒戒煙了!彼肓税胩,似乎還琢磨出某些哲學上的意思來。那天我向一位從醫(yī)的朋友討教中風問題,他在回答我的問題時說:“中風是遺傳病!边@使我嚇了一大跳,雖說我當時面無明顯反映,似乎還說了幾句俏皮話,但是回到家之后我卻一直在極其認真考慮這個問題。我溯源而上,發(fā)現(xiàn)我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也得過中風,這給了我巨大的不祥之感。那是在七十年代初的一天,我祖父正躺在床上睡覺,有隔壁鄰居來向他借大木盆洗澡,這大木盆是放在床底下的,祖父翻身彎腰把大水盆拉出來,這用力一拉,當即出了問題。祖父中風了,那一年他也是六十六歲。
    
    對祖父的過去,我知道的不多,所知道的情況,大都是聽父親和姑姑說的。祖父似乎是三十年代到上海的,當時他是一人先到上海的,祖母帶著兒女仍然留在鄉(xiāng)下老家。我的老家在長江入海處的北岸一個叫海門的地方,從海門坐篷船搖搖晃晃一天多時間就能到上海,所以城鄉(xiāng)距離不算太大,也因此吸引著老家人成群結隊到上海這個十里洋場來淘金,祖父就是與他遠房表兄一起到上海的。遠房表兄有一手算盤功夫,在上海灘操練沒有幾年,就進了英國人辦的洋行做事。有一天,洋行老板在喝下午茶時偶爾說起要找個管家,遠房表兄就將我祖父介紹過去。一直到陳、粟大軍打進上海,十幾年來,我祖父一直在這家洋行里做管家。
    
    洋行矗立在外灘上,傲視著黃浦江,這幢尖頂大廈和左鄰右舍的幾幢樓宇后來成了上海最有名氣的地標。父親有一個大旅行袋,右上角就印著這個地標。記得有一次祖父指著尖頂大廈對我們兄弟三個說:“我過去就在這里廂工作!蹦菚r候我們覺得祖父很不得了,居然在那么有名的地方工作。后來我們才知道祖父是在里面當管家,雖然管家叫得好聽,其實只是管管洋行老板的生活,倒倒茶水擦擦桌子,專干這一類生活小事,沒有什么大名堂,按照時下說法,充其量就是個生活秘書。
    
    祖父是個本分人,長得端端正正,手腳又勤快,深得洋行老板的歡喜。有一件事,使洋行老板對我的祖父深為敬重。那是有一年夏天,洋行老板乘郵輪回英國去度假,大概是興奮過度,竟然忘了鎖辦公桌中間的大抽屜,而且鎖匙還掛在抽屜的鎖眼里。第二天,祖父收拾辦公桌的時候,無意拉開抽屜,滿滿的一抽屜英鎊,新新的扎成一刀一刀的英鎊。祖父驚得一愣一愣,但是他沒有見錢眼開,更沒有萌生動一動的念頭。他合上抽屜又鎖上鎖,用抹布把鎖匙包好,扔進墻角一人高的青瓷花瓶里。三個月以后,洋行老板從英國回來,祖父當著他的面,倒舉起大花瓶倒出抹布包,取出鎖匙交給他。洋行老板打開抽屜,見抽屜里的英鎊絲紋未動。這下輪到洋行老板驚得一愣一愣,他驚嘆祖父品行高貴心靈美,又驚嘆祖父臂力過人。祖父早年練過武功,為鄉(xiāng)間武林高手,舉一個大花瓶,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祖父沒有動那一抽屜的英鎊,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三個月的日日夜夜祖父有沒有思想斗爭哪怕“一閃念”?他的身份所給他提供的便利條件,還有那三個月寬松的作案時間,就是螞蟻搬家也把那一抽屜英鎊搬回家了。為什么祖父卻一動不動?
    
    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正是“文革”時期大辯論階段。那時候我們兄弟三人都已經(jīng)十二三歲左右,都覺得很有思想,對祖父這件事也展開了大辯論,發(fā)表各自的看法:“這一抽屜錢是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拿回家是革命行動好得很!”“自己拿回家不好,而且土改時候評成分,肯定要評地主!薄暗强梢园彦X交給上海地下黨啊。再不行,帶回老家蘇北解放區(qū),交給新四軍啊,買槍買炮打鬼子啊!”我們又引用毛主席親自起草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部發(fā)言人為英國軍艦暴行發(fā)表的聲明》一文中的最高指示,一致認為祖父應該把這一抽屜錢拿回老家交給新四軍,以打擊英帝國主義的囂張氣焰,讓“米”字旗飄落在黃浦江的怒濤中。
    
    祖父在這件事上,充其量是不明智而已,但是他在另外一件事上,就犯了一個大錯誤。祖父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一個兒子也就是我父親。所以祖父對我父親這根獨苗也就疼愛得不得了,一直到我母親一連生下我們兄弟三人,祖父看到后續(xù)濃重的煙火,才放下心來。發(fā)生另外一件事的時候,是臨近解放的一九四八年的春節(jié),祖父一個堂弟,腰別小手槍,騎著棗紅大馬,帶著四個腰掛駁殼槍、同樣騎著大馬的警衛(wèi)員,威風凜凜的回到老家來了。他十年前突然失蹤,十年后回來,已經(jīng)是陳、粟大軍里的團長了。這一件事在我的老家引起了轟動,嚇得那些平時作威作福的還鄉(xiāng)團都躲到外鄉(xiāng)去了。他一直記著我祖父過去對他的關照,特地到我家看望從上;剜l(xiāng)過年的祖父,當他看到我父親已經(jīng)是高頭大馬的小伙子模樣時,就對我祖父祖母說,讓他把我父親帶到部隊里去當兵,放在他身邊當警衛(wèi)員。祖父祖母緊急商量一整個晚上,第二天還是謝絕了堂弟的建議,并且過了年之后,祖父就把我父親帶到上海,送進一家小玻璃廠當學徒。父親到老退休,仍舊在科級位置上挪來挪去,始終沒有挪出個名堂。聽到這件事是在四十年后的一個晚上,父親在一次酒后告訴我的,顯然這件事對父親還是有影響的。我就想父親如果當年進部隊,就算是解放前參加革命,享受離休待遇不說,革命得順暢的話可以做到師團長,轉業(yè)到地方,也可以坐到處局級位置上。后來我大哥十五歲時,父親就通過關系,把他送到部隊大熔爐里去鍛煉,當了個小兵。果然,在他離國來美留學的時候,已經(jīng)是正團職主治醫(yī)師了。祖父不讓我父親去當兵,一個原因是擔心槍林彈雨危險大;另一個原因是家境過得去,不想讓我父親這根獨苗遠走高飛。所以跟父親毅然把我大哥送去當兵截然不同,大哥當?shù)氖呛推奖瑳]有什么危險性,而且在“文革”時期當兵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是解決就業(yè)的最優(yōu)選擇。所以身為人父,是可以理解祖父的決定。當然,我認識到這一點,也是在我做了父親以后。
    
    祖父似乎沒有想到父親最終還是離他遠走高飛,那是六十年代初,父親所在的玻璃廠決定遷往福州,支援前線建設。父親在廠里是個工會干部,不僅自己帶頭響應,還挨家挨戶逐個宣傳動員大家支援前線建設,以至有一些工人至今還在罵當年是被父親騙來的。父親把家搬遷到福州,人去房空,對已經(jīng)走進晚年的祖父祖母來說,平添了孤獨和牽掛。幾年以后,祖母病逝,祖父又和姑姑一家住在一起。這期間里,父親曾經(jīng)兩次把祖父接到福州來住,朝夕相處,我們跟祖父建立了深厚的情感。但是這種親情并不能消除祖父的孤獨,祖父曾經(jīng)有續(xù)弦之念,當他剛小心翼翼向我父親表露出一點意思時,就遭我父親的堅決反對。二十多年后,父親曾經(jīng)很感慨的對我說:“當年你爺爺有這種想法很正常,那時候反而是我很封建啊!弊娓傅诙蝸砀V莸臅r候,一直想看看長孫,但是作為長孫的大哥那時候正在部隊當衛(wèi)生員,沒有辦法回家來。一直到祖父去世,他都沒有見到長孫一面,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永遠無法補救的缺憾。
    
    祖父是在“文革”后期去世的,那一年他七十歲。祖父是上吊自殺的,他為什么自殺?他為什么選擇上吊這種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對我來說至今仍然是個謎。記得那年冬天里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學校里上“農(nóng)業(yè)基礎”課,因為面臨“高中畢業(yè)”,大家要去“上山下鄉(xiāng)”,學校就把操場挖掉,改成水稻田,讓學生學“農(nóng)基”活,大家挽著褲管,站在田埂上聽老師講如何插秧,然后準備下田學插秧。正在這時候,我看見父親騎著自行車來學校找我,告訴我祖父去世的消息,要我跟他回去,當晚乘火車去上海奔喪。我坐在父親自行車的后架上,一路想著祖父的模樣。我想起祖父的兩個耳朵很長很大,那是長壽的標志,怎么剛跨進七十歲就去世了呢?在去上海的火車上,我望著窗外飛逝而去的電線桿,想起我上海舅舅對我們說的一句話:“時間加距離等于零。”當時我感到我這個在房管局當工程師的舅舅簡直就是哲學家,他說的這一句話簡直就是至理名言,一針見血的闡釋了時間、距離和親情的關系。的確,即使有血緣的親人也經(jīng)不起距離的隔絕和時間的磨損,祖父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越來越模糊,就是時間和距離所致。當我跟著父親趕到上海河濱大樓四樓六號那個小房間,看到白布蒙身的祖父那張真實的遺容,我觸摸到了非常具體的死亡,心中充滿了悲哀,我的眼淚滾滾而下。辦完喪事,父親才告訴我祖父是上吊自殺的,我萬分震驚。父親對祖父上吊自殺很忌諱,交代我回到福州以后不要跟任何人說。祖父是平民百姓,是房管局退休工人,沒有入黨,也不是干部,自然沒有什么問題,不可能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但是,即使不上綱上線,起碼也是不熱愛生活不熱愛社會。總之,在那個年代(也包括現(xiàn)在),上吊自殺絕對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十年以后當我又回到上海時,我曾經(jīng)在一個中午時間,走進六號小房間。這是一個典型的斗室,僅能容下一床一桌,剩下只有合門和轉身的空間了,房間幽暗,即使白天也要開燈。我關上了門,又關上了燈,在冥冥黑暗中努力尋找祖父的身影。我看到中風后的祖父如何躺在床上度過每一個像黑夜一樣的白天,看到他扶壁而立,平靜的將繩子穿過閣樓的橫杠,仔細結好繩扣,認真檢查吊繩的承受力,然后他把繩環(huán)套進自己的脖子。我想象著在這個時候,祖父心里在想什么,他有沒有想到在遙遠的南方他那唯一的兒子和三個孫子?這種血脈相連的關系有沒有使他產(chǎn)生過動搖猶豫和留念?哪怕一絲的動搖猶豫和留念?看來沒有,距離和時間已經(jīng)磨損了這種血脈相連的關系,祖父已經(jīng)深深感到孤獨和無助。我看到祖父是這樣平靜的走向死亡,根本不把死亡當成一回事,頓時感到他非常高大偉岸,我以往所有對生與死的思考都不值得一提。我拉開門走向走廊的陽臺,望著遠處國際飯店和永安大廈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我久久的站在那里。
    
    我到“STOP & SHOP”購物后出來,總要到過道旁免費磅秤上站一站,看看體重是增加了還是減少了。最近一段時間,我的體重已經(jīng)增加到二百三十五磅,雖然是毛重,但是也不得了,家人朋友對我紛紛聲討,我心里也感到對不住大家。幸好我一米八的個頭,把肉分攤一下,看上去還不是太胖。而且在美國,和那些比比皆是的大胖子中胖子相比,我倒顯得勻稱和諧。并且我個頭體魄也讓一些美國朋友驚嘆,為中國人爭了不少光,所以我也就沒有刻意去減肥。我食欲非常非常好,而且又懶得鍛煉,再加上又戒了煙,體重就這么一路穩(wěn)步增長。一直到查出來我有高血壓和高血脂,才引起我的警惕,于是我決定減肥。
    
    要想減肥首先必須節(jié)制飲食,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我食欲好而且不挑食,一天一鍋米飯就能把我擺平。我有嚴重的“米飯情緒”,我吃過中外各方的美食佳肴后得出一個結論,天底下最好吃的飯菜是大米飯和紅燒肉,特別是我母親煮的大米飯和燒的紅燒肉,那是我永生難忘的美餐,吃完之后我能展翅飛天。到了美國后我仍然吃米飯,一頓不吃米飯不舒服,兩頓不吃米飯人難受,三頓不吃米飯沒法活。在美國那么多年,我真還從來沒有一天不吃米飯。即使外出只能吃西餐,侍者問我點哪一種伴侶食物,我脫口就是Rice(米飯),而且吩咐要多一點Rice。平時在家里就自己煮米飯,一煮一大鍋,可以吃兩三頓。要吃時開水一沖電爐一煮,就做成泡飯。配上毛豆炒咸菜油煎咸帶魚榨菜豆腐乳,都可以百吃不厭。而且我還喜歡開水泡飯這種簡潔的形式。我現(xiàn)在在一家公司工作,中午時間,我和幾個從上海來的同事聚在一起大吃泡飯,吃得酣暢淋漓。還編出不少順口溜:“泡飯泡飯,中華高尚飲食;愛我中華,不可不吃泡飯。”“工人吃泡飯,領導一切權力大;農(nóng)民吃泡飯,奔馳汽車開回家;戰(zhàn)士吃泡飯,巡航導彈用手擋;領導吃泡飯,進軍北京有希望;我們吃泡飯,省下美金買樓房!崩习迨莻從臺灣來的華裔科學家,各方面都已經(jīng)美國化,見到我們大吃泡飯就慘不忍睹,連連搖頭又苦口婆心勸告我們:“千萬不能吃米飯,米飯是碳水化合物,吃了最容易發(fā)胖。還有馬鈴薯。”老板最后一句話顯然是針對我說的,我不僅愛吃米飯,還特別愛吃馬鈴薯,切絲剁塊怎么個煮法我都喜歡吃。自然我們幾個不聽老板的勸告,相反覺得他可憐,整天往嘴里扒拉著生菜,幾片菜葉子能撐住身體嗎?有一次他病倒了,我們就勸導他:“人是鐵而飯是鋼,不吃米飯腰板不硬。男人腰板不硬就不好辦啦。”老板無奈的苦笑說我們的話是歪理。
    
    我無法抗拒米飯的誘惑,所以減肥一次又一次失敗。我仍然每頓吃兩碗飯(只是盡量把飯裝淺一點),讓自己充分享受那飯后美妙的感覺。然后飯后多多喝茶,沖涮腸胃里的積油。早晨和晚上我爭取多活動身子骨,防止身上長肉。至于今后我是不是步父輩后塵中風,我就不去多想。十幾年前當我從祖父住的六號小房間走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以一種平常心來對待死亡。我不僅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而且認識到死亡并不遙遠。正是因為我對死亡清醒的認識,使我在而立之年就開始熱愛和享受每一天。當然我的享受最重要來自精神方面,來自我對生命的熱愛。當我走完了青年而又走進了中年,中年更使我感到人生的美好。我迫不及待的寫了一首詩高唱中年:你說難舍青年/我說憧憬中年/中年標志著成熟/中年象征著豐收/中年是生命的蜜月/中年是歷程的豐碑/中年是和諧的交響/中年是悠然的云鶴/中年淡泊寧靜/中年大智若愚/中年寵辱不驚/中年微笑人生/當你走向中年/你會感到生命燦爛輝煌/當你告別中年/你會自豪曾經(jīng)擁有中年。這首像大白話的詩寫得實在不怎么樣,但是這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感受。人到了中年,我才真正理解什么叫成熟。其實也很簡單,成熟就是人到中年以后知道自己能力學識有限,知道這個世界有太多自己做不了的事,這時候你就會減少浮躁而心平氣和,你就會寬容許多人和許多事,你就會感到平平常常才是真,你就會體會“平安是!边@句話的深刻內(nèi)涵,你就會珍惜每一天甚至每一刻。這就是成熟,成熟使人感覺到生命的意義。我有時候在想,人的感覺非常重要,幸福歡樂如何,痛苦憂愁如何,其實全在于人的感覺。我到了中年以后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這種認識。當然,我到了中年以后也開始喜歡回顧自己所走過的路,喜歡上升到抽象的層面來思考一些問題:比如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的根在哪里?我現(xiàn)在的方位在哪里?我要到哪里去?我和時間有什么關系?我和歷史有什么關系?我和世界有什么關系?我和宇宙有什么關系?等等等等。這些問題深刻或者膚淺,或者貌似深刻其實膚淺,或者貌似膚淺其實深刻,或者幼稚可笑得根本不值得一問。但是我都一樣投入進去想來想去。四十歲那一年,我對我過去作了一次很認真的回顧。那時候我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美國還沒有找到立足之地,正在為生存苦苦掙扎,為了避免精神的迷失,我必須認識確定我自己,然后我再選擇怎么走。
    
    我的老家在江蘇海門,我對那塊臨江依海的故土非常生疏。至今只去過兩次,一次是在很小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印象了;另一次是護送祖父的骨灰回老家與祖母合葬,那一年我已經(jīng)十八歲,點點滴滴的印象全部注人心頭。我記得那一天我們一早就離開河濱大樓,乘車來到外灘的十六鋪碼頭,坐上一艘叫“東方紅”的大型客輪,客輪駛出黃浦江又駛入長江,幾個小時就靠到長江對岸的青龍港碼頭。我一直站在甲板上,觀賞兩岸風光和江上船景,想像著祖父和父親當年坐著篷船搖搖晃晃來到上海的情景。父親曾經(jīng)告訴過我,有一次他坐篷船來上海,船到江心的時候正好起大風浪,船左搖右晃幾乎被掀翻,非常危險。而現(xiàn)在的大型客輪則不管風吹浪打,照樣穩(wěn)穩(wěn)當當行駛。我們上岸之后乘車來到一個叫伙隆鎮(zhèn)的地方,然后又坐自行車又步行,天黑的時候才回到我的老家。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帶著我到房子四周的田地里去散步,他指著告訴我哪里到哪里過去是我家的田地,我當時感覺到這有點像地主富農(nóng)回來倒算一樣,很緊張地看看周圍有沒有人,我更緊張的是我祖上居然擁有這么大片的田地。后來我悄悄的問我姑姑,她告訴我說我祖父的祖父很有錢,曾經(jīng)蓋了一幢大房子,只是他愛喝酒,有一次喝醉了往草房里一倒,翻來覆去的時候碰倒了油燈,一把大火把房子全部燒光,從此家業(yè)衰敗,一直到我祖父才重振家業(yè)略有建樹。我祖母是個小腳女人,留在老家就管著這一大片田地,農(nóng)忙時就請些村里壯勞力來幫忙打工。我祖父每年有固定的銀元帶回來,因此家境過得去。土改時期評成分,我家本來可以評為富農(nóng)一檔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評為上中農(nóng)。這中間是階級的分界線,評上去了就是剝削階級,評下來了就是被剝削階級。在這種可上可下的緊要關頭,我家被敲定為上中農(nóng),我想這里面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祖父祖母的人緣關系。祖母信佛吃素,雖然面目嚴肅卻是心地善良;祖父在上海經(jīng)常接待鄉(xiāng)下老家來客,每次回到鄉(xiāng)下老家,又帶回各種禮物分送鄉(xiāng)親鄉(xiāng)鄰,平時行善積德終于有了回報。這是很重要的回報,如果評上了富農(nóng),我家后來的生活就是另外一種景象了,碰到“文革”那種非常時期,難免就要抽筋剝皮。那幾天我跟著父親在老家忙來忙去,特別是在一個冬日融融的下午,父親和姑姑們將我祖父的骨灰裝進一個粗瓦罐里密封好,埋在我祖母的棺材旁邊,老家就刻在了我的心頭。這可能就是后來人們所說的根。根對人來說是很重要的,有了根就有了底,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知道自己現(xiàn)在在什么方位。人如果沒有底,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在什么方位,那么他的精神就會迷失。所以沒有根的人要苦苦地尋根,尋到根的人精神就找到軟床,可以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靥上隆?br>    
    我出生在上海,按照屬地說法,算是一個上海人,偏偏在九歲的時候隨家搬遷到福州,所以,我是上海人就要打折扣。我在上海的九年里,一直生活在蘇州河邊的河濱大樓上,過著不著地氣的生活。我父母親在我四歲的時候先帶著我大哥去了福州,我就被寄養(yǎng)在四樓十五號一對蘇北老夫婦家里,他們沒有兒女,所以特別喜歡我,我就叫他們外公外婆。我老弟就由我祖父祖母帶養(yǎng),他們就住在六號小房間。五年以后我父母親在福州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父親就來上海接我和老弟去福州生活,他們認為自己的兒子不在身邊,感情就會慢慢疏遠。果然,當我和外公外婆離別時,我痛哭了一個晚上,外公外婆也難過了幾天,這更加證明了我父母親的觀點。我記得我們是在冬天離開上海去福州的,我和老弟穿著棉衣棉褲,姑姑分別在我們的棉褲帶上插了一根蔥。那時候,我和老弟已經(jīng)有點懂事,看到棉褲帶上插一根蔥,感覺到很不好意思,怕被別人看見,一上火車,我們就互相幫助抽掉對方棉褲帶上的蔥。我到今天還搞不懂插蔥的含義,是保佑一路平安的意思,還是說蔥插在哪里都能活,希望人也和蔥一樣在他鄉(xiāng)異土活得好,或者說蔥象征著根,你帶著蔥即使到了天涯海角,也要記住你的根。二十八年后,我在一次回上海的時候,曾經(jīng)問姑姑當年給我們插蔥的含義,姑姑說她想不起這件事。姑姑忘記了,可是我卻牢牢記住了。
    
    我九歲的時候才離開上海,也就是說我在上海過完了我的童年。童年對我具有非常影響,讓我從小的時候就知道人如何在窄小的空間里生存,讓我在窄小的生存空間里發(fā)展了內(nèi)心想象的空間。而且六十年代初的那幾年,我在上海天天能吃上米飯,非常幸運的躲過了那場大饑餓。我在童年里曾經(jīng)遇到兩次險情,都與死神擦肩而過。一次是在我一歲多的時候,也就是在我幼年的時候,一個冬天的中午,我母親把我放在床上蓋好被子,就到走廊陽臺煤球爐上燒飯做菜去了。我躺在床上很不安分,手腳亂抓亂蹬,整個厚厚的大棉被嚴嚴實實蓋住了我的臉。等到母親燒好飯菜回到房間,掀開大棉被一看,我已經(jīng)是滿臉青白奄奄一息。母親急忙推開窗戶,把我抱到窗口吸收新鮮空氣,很久我才慢慢轉過氣來。我后來聽母親說,再遲一步回房間,我就徹底完蛋。另外一次是在我五歲的時候,帶我的外婆是大樓居委會負責四樓的小組長,這天她帶我到一樓的居委會里去開會,我就乘機溜到門外面,看見馬路對面的蘇州河邊堆放著鵝卵石,我興奮的跑到馬路對面,撿起兩塊鵝卵石,又悶頭跑回來,剛剛跑到馬路中央,只見一輛小轎車向我沖來,司機已經(jīng)踩死剎車,車仍然以強烈的慣性沖來,一直到貼著我的身邊才剎住。司機嚇得滿臉鐵青,叫喊著跳下車來,我已經(jīng)跑進會場躲進外婆的懷里,就看見司機站在門口對著人群找我。當時我并沒有什么害怕,成年以后再回想起來就有些后怕,心里非常感激司機的機敏,保住了我的一條小命。我以小小年紀就在生死線上走了兩趟,也算是見過世面,按我祖父的說法我的命很硬。二十多年后,我剛而立之年,上福州東郊的鼓嶺避暑寫作,同屋而住的是我很好的文壇朋友,他看了我的手掌之后大驚失色的說:“啊呀!兄弟你活不過四十!蔽艺f我如果能活到三十九,也已經(jīng)凈賺三十四年。我有時候想,人生就像坐上一班車,有的人坐的時間長才下車;有的人坐的時間短就下車;有的人不想坐了跳下車;有的人想坐又坐不了了被抬下車。人人都希望坐車時間越長越好,哪怕沒有座位站著,哪怕擠在角落和踏板上,好歹都在車上。像我祖父那樣,不想坐車了就主動跳下車,還是極少數(shù)。如今我對生與死已經(jīng)有一個很明確的態(tài)度:快快樂樂的活,平平靜靜的死。我死后一定默不作聲主動去火葬場,只是我會對我兒子提一個小小的要求,不要放哀樂而放兩首中外名曲。一首是中國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山泊與祝英臺》;一首是外國的圓舞曲《藍色多瑙河》。
    
    我剛到美國的時候,就住在耶魯校園的一條丁字路口旁的一幢紅樓上,客廳兼書房的窗戶遠遠對著一所殯儀館,我多少次目睹美國人送葬的場景。風琴彈奏著悠揚的樂曲,人們穿著深色的禮服禮裙,捧著各種鮮花,用加長禮賓車為死者送行,場面寧靜而莊重。因為生者(也包括死者)大都認為這是死者步入天堂又獲得新生,所以人們沒有悲哀也就犯不著痛哭。信教的人所以能安詳甚至幸福而去,就是解決了生死問題,他們確信在人間的死亡就是在天堂的新生。1999年12月13日下午1點16分,我在西海文的公寓里修改這部中篇正寫到這里,就聽到有人敲門,我起身去打開了門,就見一個高個披著風衣的金發(fā)女郎站在門口,她的身后站著一個同樣高個卻瘦骨如柴的老太太。金發(fā)女郎溫柔的對我說:“你好,先生。我叫瑪瑞,這位是我的媽媽。請問先生你的名字?”我告訴了她我的名字,她伸出手來握了我一把,然后指著手上一本塑料小書向我介紹。我用手示意她停說,并解釋我的英語很貧乏,有些聽不明白她的介紹。突然老太太插上來問我:“你是中國人?”我說我是中國人。老太太很高興的從女兒皮包的隔層里抽出一張一折三的中文紙頁遞給我。我看見首頁上畫著一個人面對著地球,下面是一行赫然問句:“這個世界會繼續(xù)存留嗎?”我明白這對母女原來是來傳教的。母女倆跟我握手告別,充滿收獲的愉快下樓去了。我關上門后非常驚奇,怎么我寫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傳教女士翩然而至?我是個無神論者,既不相信神也不相信鬼,但是我不得不驚奇這件事上的巧合。我展開紙頁讀著上面的文字,因為這世界是否繼續(xù)存留顯然與我有關,我就仔細讀下去:“歷史上從沒有一個時代象我們現(xiàn)今這么時常聽到有人談及世界末日。許多人恐懼世界會在一場核子浩劫中消滅。有些人認為污染會把這個世界毀了。還有些人則擔心經(jīng)濟混亂會導致人類以龐大的規(guī);ハ鄽垰。這個世界真的會消滅嗎?若然,這意味到什么?以往曾有一個世界消滅嗎?”紙頁上說:“挪亞在世的那個極度邪惡的世界被水淹沒就消滅了……只保留了傳義道的挪亞一家八口,從普世的洪水中生還。地球這顆行星和美麗的星空亦得以存留……后來,隨著挪亞的后代繼續(xù)增加,另一個世界便形成了。這第二個世界或事物制度一直存留至今。它的歷史充滿了戰(zhàn)爭、罪行和暴行。這個世界會有什么遭遇?它會繼續(xù)存留嗎?”于是紙頁上第二節(jié)就開始描述“這個世界的前途”和世界末日的種種“標記”。歸納起來有五種世界末日的“標記”:“一、民要攻打民,國要攻打國,F(xiàn)代所發(fā)生的戰(zhàn)爭是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龐大的。一位歷史家寫道:第一次世界大站(始于1914年)是世上的第一場總體戰(zhàn)。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破壞力卻大的多。至今戰(zhàn)爭仍繼續(xù)蹂躪地球。二、多處必有饑荒。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接踵而來的饑荒很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也發(fā)生可怕的饑荒,F(xiàn)今世上有五分之一的人營養(yǎng)不良,每年有1400萬兒童因此喪生。三、地要大大震動。自1914年以來,每年死于地震的平均人數(shù)大約相當于以往各世紀每年死于地震的平均人數(shù)的十倍。1920年,有20萬人在中國喪生;1923年,日本有近10萬人死亡;1939年,土耳其有3萬2千多人喪生;1970年,秘魯有6萬6千多人喪生;1976年,中國有24萬人傷亡。毫無疑問,地的確大大震動!四、多處必有瘟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有2100萬人死于西班牙流行性感冒!犊茖W文摘》報導說,歷史上從沒見過死亡以如此猛烈迅速的方式打擊人類。自那時以來,心臟病、癌癥、愛滋病以及其他傳染病奪去千千萬萬人的性命。五、不法的事情增多。自1914年以來世上充斥著種種罪行和強暴。在許多地方,人們甚至日間在街上行走也不感到安全。晚上人們則躲在重門深鎖的家里不敢外出!奔堩撋献詈髿w納總結說:“這意味到世界末日已迫在眉睫了。但值得慶幸的是,屆時會有生還的人。圣經(jīng)宣告這世界……正在消逝之后,接著應該說,實行上帝旨意的人要永遠生存。因此,我們必須認識上帝的旨意,并且切實遵守。這樣,我們便能夠渡過這世界的末日,在上帝的新世界里永享無窮的幸福。”我第二天去公司詢問一個正在信教的同事,他說,她們是上帝派來的。我請他能不能詳細解釋一下。他說,這沒辦法解釋,我也解釋不了,反正,他們是上帝派來的。我同事說這些話的時候很真誠,而且我也很相信他的真誠。我默然無言,生活中很多事情沒辦法解釋,就像我有時候也沒辦法解釋自己。
    
    我九歲離開上海到我三十八歲飛往美國,這中間的三十年,我都生活在東海岸城市福州。這三十年生活占據(jù)了我生命中最寶貴的年華,無論我從哪個方面回憶它,無論是喜怒哀樂還是酸甜苦辣,對于我來說都是極其珍貴的財富。我記得我從上海到了福州,就被送進父母親單位的托兒所。托兒所設在一個平房大院子里,院子里不僅有樹木草地,還有一片泥土地,這使我感到非常新奇,因為我在上海從來還沒有看到過泥土地。尤其下過雨之后,泥土地變得又軟又滑,踩在里面真是其樂無窮。寬大的空間使我身心得到舒展,調(diào)皮的天性頓時膨脹,因此經(jīng)常被老師罰關進一間堆放破桌椅的房間。母親抽空來看我,只能站在窗戶外邊像探獄般看我,有時候會送給我一塊五分錢的甜餅,我望著藍天吃著甜餅,這囚禁的生活就大放異彩。碰到還有“囚友”,我就把甜餅一分為幾,大家分享皆大歡喜。我在托兒所才呆上一年,就正式上了小學。學校在靠近閩江邊的一片住宅區(qū)里,記得學校門口有一棵巨大的榕樹,濃密的樹葉嚴嚴實實遮蓋了一大片場地。但是我上課的教室卻是在校外一座老舊幽暗的木房里,我在這座木房里完整的上了一年的學。所以說完整是因為第二年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已經(jīng)開始燃燒起來,學校在幾天之內(nèi)被砸得一片狼藉。老師和學生都被鼓動起來造反,誰還敢教書和讀書?書是沒辦法讀了,我就跟大人們?nèi)ナ∥笤汉蜄|街口看大字報,看游斗“走資派”和“地富反壞右”。看也看不懂,純粹是看熱鬧,我心里就羨慕那些戴紅袖章的高年級同學,個個是紅衛(wèi)兵,可以隨便坐火車上北京見毛主席,或者拉起隊伍下閩西訪古田瑞金,于是就壯膽跑到學校一個叫“前哨”紅衛(wèi)兵的支部里,要求參加紅衛(wèi)兵。一個扎羊角辮又戴軍帽的小姑娘把我從腳看到頭又從頭看到腳然后說:“你只能參加紅小兵。”我問紅小兵能不能坐火車上北京見毛主席。小姑娘眼睛一瞪說:“誰說不行?誰說不行我們就把他拉下馬再踩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說完小姑娘又問我家的成分。我說我父親是工人。她問我祖父是什么成分。我想了想說是中農(nóng)。她扳開手指自言自語:“貧下中農(nóng),貧農(nóng)、下中農(nóng)……中農(nóng),中農(nóng)不行!”就把我拒之門外。那幾年我逍遙社會,耳聞目睹文化大革命的種種景象,以少年空凈的心靈大量的容納階級斗爭的畫面,并且把誰是我們的敵人和誰是我們的朋友作為衡量鑒別人的惟一準繩。那時候我父親參加了屬于;逝傻囊粋叫工人赤衛(wèi)隊的組織,專門與造反派唱對臺戲。我非常清楚記得,有一次造反派要把單位里一輛美式吉普車開出廠去作革命之用,身為供銷科長的父親堅決不開出車條,造反派就逼迫司機把車開走,只見父親孤身一人站在廠門口,伸開雙臂攔住吉普車。車上的造反派叫喊:“我們這是革命行動!不許你阻擋!”父親說:“要抓革命,還要促生產(chǎn),這是生產(chǎn)用車,不能隨便開走。你們要開走,從我身上開過去!备赣H大義凜然的形象,有點像后來京劇樣板戲《紅燈記》里的李玉和,牢牢刻在我的記憶中。當時的造反派已經(jīng)從部隊里搶得許多槍支,勢力日大,經(jīng)常在黑夜里襲擊捉拿;逝桑瑲夥帐志o張。父親因為攔車而得罪造反派,就被造反派劃人了“黑名單”。那天夜里,父親不敢在家睡覺,縮在對面簡易的廚房里。次日清晨,由一位好友在前面引路,父親跟在十幾米的后面,雙雙騎車奔向地處郊區(qū)的體工大院。如果前面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好友就打手勢信號給我父親,父親就立刻回頭或者另走新路。那天還算順利,好友中午就回來告訴我母親,說我父親已經(jīng)安全到達目的地。父親在這個戒備森嚴的;逝纱蟊緺I里躲了長達半年之久。我后來在許多反映地下斗爭的影片中看到類似的緊張情景。后來各派終于“大聯(lián)合”又“三結合”,到處都在成立革命委員會或者革命領導小組。毛主席又給首都工人階級送去了金黃色的巴基斯坦芒果,聽說首都工人階級大公無私,分了一個芒果給福建工人階級。那天,成千上萬的人涌向五一廣場,終于慢慢開過來一輛紅布蒙身的彩車,車架最高的地方安放著一個精致的四方玻璃罩,里面躺著一個碩大的芒果,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金光。萬眾歡呼高歌,我擠在人群里,也望到一眼,幸福得也跟人又呼又歌。沒過幾天就聽人傳說這個芒果是假的,是用臘做的,真的芒果不可能那么大個,也不可能那么閃閃發(fā)金光,更不會那么長時間還那么新鮮沒有爛掉。又沒過幾天又聽人傳說要追查謠言,說毛主席親手送的芒果怎么會是假的呢?從金色的北京城運來的芒果當然會閃閃發(fā)金光!說巴基斯坦是幾億個芒果里挑一個,所以就有那么大個。而且個個都經(jīng)過特殊加工,幾年都不會爛掉,不僅不會爛掉還一直會像剛從樹上摘下來一樣的新鮮。于是大家又歡欣鼓舞。不久,學校開始“復課鬧革命”,我們又走進久違的學校,走進空空蕩蕩的教室,沒有桌子椅子沒有玻璃窗沒有黑板沒有課本,但是絲毫沒有影響我們要上學的熱情。我們每天提著小板凳去上學,老師胳膊下夾著一個軟皮小黑板走進教室,把小黑板往墻上一掛就開始上課。語文課就上《毛主席語錄》,算術課就上一些簡單的加減乘除。學校里實行準軍事化,一律按連排班設制,我還記得我是在四連一排三班,確實很好記,叫起來也很上口。不久,學校又成立紅小兵營,校革命領導小組居然宣布我擔任紅小兵營的營長,并且還專門分配一間房間作為紅小兵營部。這使我第一次領略到權力的魅力,我白天在營部向各連排發(fā)號施令,晚上在營部挑燈讀《毛選》四卷,我把《毛選》四卷通讀了三遍,做了幾大本筆記。我那時候讀《毛選》難免囫圇吞棗,但是《毛選》里準確淺白流暢生動的文風卻對我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至今仍然還有影響。一到學校放假,我和幾個紅小兵連排干部就輪流住校值班,嚴防階級敵人搞破壞活動。記得有一次,我父親路過學校,要進學校里的廁所解手,我把他攔在門口,請他多走一段路到公共廁所去解手。我當時鐵面無私的行為就像那個蘇維埃站崗的士兵攔住了忘記帶證件的列寧同志。父親不但沒有惱火,反而向他的同事朋友津津樂道講述這件事,夸我“斗私批修”十分徹底,可以做紅色接班人。當了幾年紅小兵營長,使我積累不少當“第一把手”的經(jīng)驗,但是我顯然也做了不少錯事,比如組織紅小兵到新村街口阻止一些郊區(qū)農(nóng)民挑擔叫賣時令蔬菜,名曰打擊投機倒把等等。至今想來心里仍然沉重,非常內(nèi)疚。我很快就小學“畢業(yè)”進了中學讀初中,中學也是空空蕩蕩,中學應該叫二十三中,可是大家都叫二十三空,好像在叫一個空軍部隊的番號簡稱。新生也一樣按連排班分配好,但是學校居然沒有安排我擔任任何一個級別的職務,甚至連什么生活委員之類二線閑職都不給。好歹也是營級干部,就這么一挪到底,這使我失落好幾天,以至后來我對那些離開領導崗位的離退休干部的失落非常理解并報以深切的同情。那一段時間里,我像撂下重擔一樣渾身輕松,就一心一意在籃球場苦練,企圖打進八一男子籃球隊,終于個子沒有突破一米八,只被學;@球隊召去,還是坐板凳的替補后衛(wèi)。坐板凳的滋味真不好受,因為我在小學最后一年里,還作為主力隊員幫我們那所名氣不太大的小學奪得區(qū)小學籃球賽的冠軍。過去的受寵和輝煌不再,讓我失落也讓我難受,更讓我品嘗到生活的滋味而不再張狂。這時候學校搞起了“教改”,工業(yè)基礎農(nóng)業(yè)基礎化學英語等等課程像掉隊的羊一個個被牽回來。我的學習興趣被點燃起來,尤其是作文課,不僅寫大批判文章,還寫什么記敘文,這更引起我的興趣。有一次上語文課的時候,語文老師在課堂上朗讀了我的一篇作文。使我心里涌起一陣一陣無法抑制的快感。我想我后來會埋頭寫小說,跟這些無法抑制的快感一定有關。學校里“教改”還沒有進行多久,就被認為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回潮,全校范圍開展了一波又一波的大批判。與此同時福州又誕生了新生事物——北峰分校,一時間各個中學都在遠郊的北峰山上建立分校,報紙上稱這是“上山下鄉(xiāng)”的演習場。學校隔幾個月就把各連排拉到分校去半農(nóng)半讀。開始還裝模作樣上點課,后來就漸漸松懈,變成了全天勞動,學生就想著各種辦法請假回城。我的一個同學胃有毛病想請假回城,老師說要公社衛(wèi)生院醫(yī)生開證明才行,就派我陪他下山到公社衛(wèi)生院看病,結果醫(yī)生在診斷后面寫道:“至于回城休息治療,由學校決定”。這件事要由學校來決定那一定是不準的。同學一路愁眉苦臉,在上山路上休息的時候,我取過病歷再看,突然看見“由”字寫得又草又稀,就掏出筆把“由”字改成“望”字,居然改得不露痕跡;氐椒中V,他把病歷給老師看了,當晚就獲準回城。第二天他背著行李下山,一臉的痛苦狀,惟有見到我的時候擠了一下眼睛。十幾年后我到一家報社當編輯,有人問我什么時候開始干編輯這一行,我說十六歲就開始干這一行了。從分;爻且茸邇蓚多小時的路到一個小鎮(zhèn),再搭乘班車進城,買一張車票要六毛錢。學校要求學生學習解放軍“拉練”回城,行李扔到大卡車上運回城,學生一早就排著隊步行回城,剛走的時候隊伍還能像繩子一樣蜿蜒山間小道,再走隊伍就拖泥帶水潰不成軍,“飛毛腿”們遙遙先去,剩下大都是女學生和體弱者。我那時候因為心里暗暗喜歡班里一個女孩子,故意走錯一段路繞到隊伍后面,然后大步趕上隊伍,一邊講述自己如何“倒霉”而走了冤枉路,一邊見義勇為替女孩子背包。然后組織大家到公路上攔便車,攔了七八輛車都不肯停,我叫大家躲到路邊的大巖石后面,又叫兩個長得漂亮一點的女學生去攔車,果然一攔就停。就在兩個女學生跳上駕駛室的同時,大家蜂擁而上爬進后車廂,又叫又喊說真像電影《奇襲》一樣,然后一路高歌進城。兩年的初中和兩年的高中,就這么在學工學農(nóng)學軍和參加各項政治運動中折騰完了!案咧挟厴I(yè)”后(這個高中畢業(yè)要打很多折扣),除了一小部分學生留城招工進廠,其他大部分學生按政策統(tǒng)統(tǒng)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我本來可以留城招工進廠當工人,但是我堅決要求去農(nóng)村。這里面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我已經(jīng)開始寫小說,要寫農(nóng)村生活的小說首先必須體驗農(nóng)村生活;第二個是我想把招工的機會讓給我老弟,所以我是以一種莊嚴而又愉快的心情去農(nóng)村的!案咧挟厴I(yè)”前的幾個月里,學校就已經(jīng)開始“上山下鄉(xiāng)”動員和表態(tài)了,提高大家對“上山下鄉(xiāng)”偉大意義的認識。大家都寫了決心書和申請書,貼滿了一面墻壁,我只寫了一頁作業(yè)紙兩句話:“毛主席揮手我前進,‘上山下鄉(xiāng)’干革命。”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字。我覺得自己是鐵定了要“上山下鄉(xiāng)”,就不必亂喊豪言壯語。但是父親來學校參加我的家長會,看見我決心書上只寫了兩行又熟又俗的口號,不像別人鋪天蓋地的豪言壯語,就覺得我寫得太沒勁,開會的時候就坐在邊上了。
    
    前幾年在美國西海岸的一批“老知青”發(fā)起成立了一個中國知青聯(lián)誼會,頓時一呼百應入者紛紛,隨后又舉辦了一次知青題材的有獎征文,獲獎作品在報紙上刊登后反響異常熱烈。我本來也想寫一篇文章投去,再細細想想自己插隊落戶的生活平平淡淡,沒有什么驚心動魄大起大落的事,也就放棄了這個想法。我記得當時在決定去哪里插隊落戶的時候,父母親想起了江蘇老家,想把我送回老家務農(nóng)。他們認為去老家總比去陌生的山村好,不管如何還有親戚朋友照顧。即使今后不能上調(diào)回城,也可以在老家落葉歸根。正在這時候,他們單位聯(lián)系到福州郊區(qū)一個大隊,以幫助建一個隊辦廠為條件,在其中一個小隊里設立一個知青點。于是我不回江蘇老家而到福州北峰下面一個叫鵝鼻村的地方插隊落戶。這是一個只有三十多戶人家的小隊,一下子涌進幾十個知青,就形成了僧多粥少的局面。于是隊里就機動靈活安排知青干活,農(nóng)忙的時候就召大家來幫忙,農(nóng)閑的時候就放大家回城休息,這樣雙方皆大歡喜。因為第二年我被選為知青隊長,肩上就擔負著一定的責任,所以大部分時間就留守在知青點。這使得我可以更好更深的感受農(nóng)村生活,由于我自覺的與農(nóng)民打成一片,我?guī)缀跖c全隊的男女老幼都交上朋友,我想盡辦法深入到他們中間去,盡力抹去知青與農(nóng)民、城里人與農(nóng)村人的界限。三年多的農(nóng)村生活,使我對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有較深的了解和理解,對土地和糧食有一種超越的認識,對我今后的生活產(chǎn)生了根本的影響。當然這三年多時間,我也吃了不少苦頭,但是與暴風雪下的北大荒知青相比,我就幸運得多。他們是爬雪山過草地,而我不過是上山打打游擊而已,不可比較。我所以津津樂道又嘮嘮叨叨我的這個那個,無非是向人們講述我的人生經(jīng)歷?梢钥闯鰜恚业娜松(jīng)歷很平常,雖然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但是總的說來還不算太坎坷?赡苡悬c獨特,但是與我那個時代的同齡人大體相同,都是那個特定時代的產(chǎn)物。
    
    我從上小學一直到“高中畢業(yè)”的十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國家處在一個動亂而荒唐的時期,把我和像我這一代人正常的讀書成長時機斷送了。這是國家的不幸,也是我個人的不幸,國家中風了,我也跟著抽風。在這樣一種非常的時候,文學就像一個美麗的姑娘向我走來,成為我的初戀。那還是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在鄰居家的一個紙箱里翻到幾冊合訂在一起的職工高中語文課本,我在里面讀到幾篇短篇小說,一篇是孫犁的《荷花淀》;一篇是張?zhí)煲淼摹度A威先生》;一篇是魯迅的《藥》;一篇是俄國作家契訶夫的《凡卡》。我封閉的心窩像同時打開幾扇窗戶,陽光如利劍一般直刺進來,我不知道自己讀了多少遍,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決定寫小說,走文學之路。這是一種很堅定而又很純潔的愿望和信念,讓我為此作畢生的追求。我開始收集小說來讀,并且鋪開作業(yè)紙寫小說。我扔掉其他課程,有意疏遠同學朋友,像后來的專業(yè)作家那樣全力寫小說,每天寫三四千字甚至更多。我一篇接著一篇寫,寫完了就端端正正抄在方格稿紙里,非常神圣投進信箱里,寄給本省和外省的文學刊物和報紙副刊。然后每天滿懷深切的期待。那時候,我覺得郵遞員是我最親密的人,雖然他一次又一次給我?guī)硎,一封又一封的退稿信就像一記又一記的重拳,打得我東倒西歪。但是我沒有趴下,我不停的讀書不停的寫作不停的抄稿不停的投稿又不停的接受退稿。在中學里是這樣,到農(nóng)村插隊是這樣,上調(diào)進工廠是這樣,借調(diào)到機關還是這樣,有十年時間都是這樣。讀書寫作成為我最重要的生活,如果一天沒有讀書或者沒有寫作,我就覺得這一天毫無意義而強烈的責問自己。這十年里我收到退稿多達三百多封,塞滿了我的三個抽屜。我由失望變成絕望,由絕望變成麻木。但是我堅信我的小說能夠得到發(fā)表,只要一篇接著一篇寫下去寫下去。我把所有的錢都用來買書訂報訂刊,十年里我在這方面的花費達五六千元,這在七十年代是一筆很大的數(shù)字。當我還是個剛進工廠的學徒工的時候,我就訂了三十多種報刊。我不僅讀文學作品,還讀政治歷史哲學經(jīng)濟藝術美學心理地理醫(yī)學甚至烹調(diào)氣象等等方面的書籍,以充實自己各方面的知識。我至今都感激我父母親,他們對我在這方面的花費從來不吭一聲,當我向他們要錢的時候,他們總是盡量滿足我。他們并不知道我今后到底能成什么氣候,而是以一種質(zhì)樸的想法認定讀書寫作總是好事,今后總會有用。他們對我不斷收到退稿又從不見我發(fā)表一篇小說從來不責怪一聲,甚至極少過問,只是在心里為我默默的分擔沉重。有一次父親拿著我的一篇小說稿,騎車趕到城北的省報去交給一位熟悉的編輯。父親過去當過省報的“工宣隊”隊長,想利用熟人關系為我“走后門”,這也是我投稿十年來惟一的一次“走后門”,而且這一次“后門’還沒有走成。父親為此很沮喪,我勸父親今后再也不要去做這種事,我說我一定會發(fā)表小說的。父親看見我這么冷靜而又堅定就重重點一下頭答應了。我雖然收到過幾百封退稿,但是我從來沒有埋怨哪位編輯一句話。我總是不斷的從我的小說里找毛病,不斷的思考鉆研怎么寫出好小說,至今我都敬佩自己的氣度。我的氣度幫了我兩個大忙,一是更好更深的鉆研小說;第二是錘煉了我堅韌的性格。這對我作文做人都具有深遠的意義。一九八0年五月,我寫了一篇小說,寄給當時在文壇享有盛譽的《北京文學》。一個多月后,我收到《北京文學》的一封來信,以為又是退稿信,就扔在書桌上。吃過晚飯,我坐到書桌前寫作,順手拆開信一看,竟是該刊小說編輯傅用霖先生來信,說我的小說要留用。我激動得爆喊一聲!寫了十年時間,寫了一百多萬字小說,才第一次發(fā)表小說,讓我覺得文學這活真苦真累。望著書柜里兩大堆草稿和幾百封退稿信,我一夜無言。能發(fā)表小說對我或者像我這樣的文學青年來說非常重要,這是一個得到文學界認可的重要標志。鋼筆圓珠筆抄寫的稿子毫無意義,只有印成了鉛字,才能體現(xiàn)出意義來,特別是發(fā)表在一些名氣極大的全國性報刊上,那么意義將是更加顯著。若干年以后,我成了一家報社的編輯,在編文藝副刊的時候,編發(fā)了一個遠在新疆服刑的青年的兩首短詩,我寄完樣報填完稿費單之后很快把這件事忘記了。四年后的一天,這個青年帶著新婚妻子來報社找我,送給我一大包喜糖,并告訴我說,當年他被遣送到新疆服刑,非常絕望,萬萬沒有想到報紙會發(fā)表他的詩,由此發(fā)誓重新做人。所以今天他專門在新婚不久攜妻來看我并表示感謝?梢娋庉嬍浅3>热说,我就是被《北京文學》救了一把,而我也在無意中救了那青年一把。從八十年代開始,運氣朝我涌來,我的小說一篇接著一篇發(fā)表,第二年我就被省作家協(xié)會吸收為會員。那時候我已經(jīng)招工回城當了工人,又被局機關以“以工代干”借去工作!耙怨ご伞笔悄莻時代所獨有的產(chǎn)物,即你以工人身份從事干部工作但又不享有干部待遇。并且要你來你就要來,要你走你就要走。正應了一串口號:招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能勝,揮之即走。我就是這樣三次借到局機關,三進又三出,最終還是回到工廠。當時報社電臺電視臺興起向社會招聘,我的兩位同事約我去應聘,結果我的作協(xié)會員證和一疊小說作品幫了我的忙,被一家報社錄用,并且又以作協(xié)會員享受知識分子待遇,被省人事部門以自學成才為由轉為國家干部。報社上下對我非常關照,破格讓我評上新聞職稱,出資送我進復旦新聞學院攻讀兩年。后來我調(diào)到一家雜志社,又被提為編輯部主任。旅居美國以后,又因為耶魯哈佛等名校圖書館收藏了我的小說而具備了藝術類杰出人才的條件,被移民局批準獲得綠卡。這一系列的運氣都是沾了文學之光,文學這塊“敲門磚”幫我敲開一扇又一扇緊閉的大門,解決了我生活中一個又一個難題。但是,這些對我并不是最重要,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要寫出好小說。我將為此作畢生的努力和追求,我期望自己能享受一個美滿的結局,如果不能享受到,我也沒有什么遺憾,因為我已經(jīng)享受到為這美滿結局而努力和追求的過程。
    
    我來美國極大的代價就是跟兒子的分離。我走的時候他才九歲,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五歲了,個子也長到一米七五了,再看見他,感覺上已經(jīng)打不過他了。父親打不過兒子,父親的威嚴就減去一半。浩瀚的太平洋把我和兒子分隔在兩岸,只有不盡的思念了。我寫過一首短詩,題目就叫《思念》:思念/是一枚針/穿過無力跳動的心/穿過時/針痛得曲身/滿面紅淚。寫的就是這種思念。但是我也很清楚,分離已經(jīng)成為事實,大哭大喊也無濟于事。于是我就經(jīng)常寫信給兒子,大談美國見聞,探討各種問題。從兒子小的時候我就有意識的把他當作朋友,跟他平等對話,商量討論各種事情,最多也是引導或者誘導他。我極少訓斥他,更不要說打他了。我堅決反對打兒子,最反對做父親的在氣頭上打兒子,我覺得那是做父親的無能。我記得我只“打”過一次兒子,那次他太調(diào)皮,我冷靜想了一下,決定“打”他一下。我突然“怒火萬丈”,猛喝一聲,然后揮手狠狠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一個“擦邊球”。他驚恐得大叫一聲,頓時收斂。這樣既達到教訓作用,又不傷及兒子的皮肉。寫信交流固然有深度,但是遠不及電話交流更直接更真實,聲音使距離消失,聲音親切得讓我覺得兒子就在眼前,更有那絲絲呼吸聲讓我感到緊貼著兒子的心。于是我經(jīng)常給兒子打電話,沒什么事也打,哪怕問候聊天開玩笑。很多人不理解我的這種行為,尤其我的父親,一碰到我打電話回去他就心疼,在電話那頭反復要求掛斷電話,不要浪費錢。但是我仍然打,我心里清楚,實際上問候聊天開玩笑,最能維系我和兒子的情感。有一次在電話中聊天時,我哈哈大笑,兒子在那頭說:“我特別愛聽你的笑聲,你怎么笑得那么痛快?我聽了都覺得很痛快。”在電話交流中,我經(jīng)常以堅定的語調(diào)向兒子強調(diào):“兒子,老爸我就在你的背后,你不論遇到什么,都有老爸我在!蔽乙寖鹤痈械奖澈笥锌,讓兒子感到無論太平洋如何浩瀚,我們父子的情鏈都緊緊相扣永不掉鏈。
    
    我兒子很了不起,讓我這個做父親的深感自豪和驕傲。兒子有兩點可貴的品德,一點是他的自學刻苦;另一點是他的頑強毅力。第一點使他拼命學習,簡直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放學回到家里又伏案學習。全家人都去親友家赴宴,他卻要求留在家里學習。那種非常的自覺,只能讓人驚嘆他的早熟,家里人反而要經(jīng)常勸他休息以免太累。兒子的總成績在班上和年段里總是處在前三名之列,但是他仍然覺得自己不行,總是勇往直前去奪取最好。我曾經(jīng)多次建議他來美國上中學,他說美國中學課程設的太低,讀起來沒有勁,應該在國內(nèi)讀完中學和大學再考慮來美國深造。兒子的自信和成熟讓我陶醉了半天。第二點從他成功減肥得到充分的證明。兒子從十歲起,吹氣似的一天比一天胖,到了十二歲的時候已經(jīng)登峰造極,再穿上絨衣絨褲,活脫脫一個可愛的“球”人。我在欣賞他的可愛之后,建議他節(jié)食減肥。兒子在電話那頭說:“我很愛吃東西。”我說:“我也很愛吃東西,我們是不折不扣的父子‘美食家’!蔽疫@個當父親的吃泡飯都能吃出境界,自然深知節(jié)食的痛苦,以至我在致肥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所以我對兒子提出節(jié)食減肥的建議也是小心翼翼,因為兒子一句話就可以把我的建議頂出國界。但是兒子不知從哪天起已經(jīng)開始節(jié)食,并且每天增加運動時間。我每一次打電話回去都能獲知兒子日漸減肥的勝利消息。不久前,我朋友小丁一家?guī)е覂鹤尤B門泉州旅游,拍了許多照片寄給我。我兒子竟長成一個一米七多的瘦高個,我真是驚喜萬分。對著兒子的照片,我暗自下定決心:“親愛的兒子,老爸我一定以你為榜樣,節(jié)食減肥!钡菦Q心在晚餐的時候就碰到麻煩,我實在擋不住米飯的誘惑。這么一來我就更加敬佩兒子。在跟兒子的信件、電話交流中,我經(jīng)常贊揚兒子,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揚。我覺得父親對兒子的贊揚具有特別的推動力。兒子冷靜的表示自己做得不夠,還需要努力。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他顯然受到鼓舞。兒子有時候也會贊揚我這個當父親的,這對我來說真是極大的獎賞。有時候我們父子會在電話互相說:“兒子,老爸真為你驕傲!”兒子也說:“老爸,我也為你驕傲!”諸如此類,然后我們父子皆大歡喜,倍加感到鼓舞溫暖和激勵。這種父子間的互相贊揚,甚至互相吹捧,在第三者看來可能覺得相當肉麻。我父親就看不慣,他認為父子間的關系如此曖昧,父親的威嚴必將受損,不利于教育兒子,而且這樣吹捧兒子很容易使他驕傲自滿。父親在一次電話交談中,曾經(jīng)嚴正的要我停止這種做法。
    
    我父親長相酷似電影上那個“李向陽”,國字臉盤和線條遒勁的五官充滿威嚴。父親非常愛我們,但是他把愛全部塞進威嚴里,刻意做一個嚴厲的父親,他認為只有這樣才像個父親。從小到大,父親對我們說話都是采取命令式,很少有商量的余地。當父親發(fā)起脾氣的時候,我們就要遭受皮肉之痛,他在發(fā)脾氣的時候惟一能保持理智之處,就是將他痛打的范圍僅限于屁股。我小的時候被打過多次,被打的感覺非常不好,一是挫傷了我的自尊心;第二皮肉確實很痛,至今想來仍然記憶猶新。如果能慶幸免遭皮肉之苦,那么一頓厲聲訓斥是絕對免不了的。父親聲如洪鐘,訓斥起來猶如泰山壓頂,你就是有萬千道理也難以抗辯。父親一般都是很正經(jīng)很認真和我們談話,然后給我們作些指示,從來不和我們說笑,不和我們開玩笑,更不會對我們有親熱的表達。我給兒子寫信,開頭很自然寫“親愛的兒子”如何如何,結束后也會寫“老爸緊緊擁抱你”等等甜言蜜語。但是我對父親決不會這樣寫,因為這樣寫會覺得非常別扭,只能冷靜的稱呼“爸爸”。父親對我們也會發(fā)出笑聲,但是我總感到父親的笑聲非常生硬。父親對兩個孫子也是如此,平時大都是一本正經(jīng)訓斥,孫子們也習慣了他的訓斥,有時候他想跟孫子們親熱,當他笑臉相迎的時候,孫子們反而嚇得落荒而逃。父親作為一家之長,在家實行“一言堂”和家長制,所以家庭成員在與他交流的時候,很難心平氣和的陳述看法,往往是訓斥和爭辯,氣氛總是充滿火藥味。到了我們成年以后,父親的訓斥自然少了,漸漸演變成另外一種談話形式,互相用問句來表達,有時候整場對話下來,竟然是清一色的疑問句:“你到現(xiàn)在還不起床?”“我起床干什么?”“你不可以運動運動?”“有什么好運動?”“不運動你身體會好嗎?”“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明明是一場充滿關懷內(nèi)容的對話,卻因為對話的形式而變成了抬扛。我因為寫小說,自然格外注意各種類型的人物對話形式。但是久而久之我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不獨我家有,社會上單位里都有,人心似乎變得浮躁。我決定從我做起,改變這種情況。所以我跟兒子對話的時候,非常注意傾聽兒子的陳述,兒子言之有理,我就報以贊許。我對他也是以平等的口吻陳述我的看法,然后請他最后定奪,從來不把自己的看法強加給他。我們父子在對話的時候,不僅互相平等尊重,而且還佐以幽默,所以每次談完話,我們總是充滿愉快,特別是后來我們被相隔在太平洋兩岸。我們的通話更是充滿陽光和希望。跨入二000年的千禧年之際,我在美國這頭給在中國那頭的兒子打電話,我說:“親愛的兒子,你現(xiàn)在是我的‘老子’了!眱鹤佑悬c驚訝:“我怎么是你的‘老子’呢?我是你的兒子!蔽艺f:“你是我的‘老子’。因為中國那邊比美國這邊早十三個小時進入二00O年,你現(xiàn)在是一O一五歲,而我才四十四歲。你是我的老老‘老子’還不止!眱鹤釉谀穷^“吃吃”偷笑。我說:“你現(xiàn)在行使‘老子’的職權吧,怎么指導我教訓我臭罵我甚至隔著太平洋打我都行。”兒子說:“那我也像爺爺當年那樣,打你屁股兩下,啪!左邊一下,啪!右邊一下。”我頓時“慘叫”兩聲,兒子哈哈大笑一陣,沒有再濫用“職權”。我在跟兒子的愉快交流過程中,漸漸感覺到兒子的成長,分享到兒子的成熟。后來兒子開始關心我的身體,每次在電話中,總要詢問:“老爸,你最近身體怎么樣?”有一次他看到我的照片后在電話里說:“老爸,你還是很胖!聽說你高血壓很厲害,你自己一定要,一定要當心身體!”兒子居然教訓起我這個當父親的,兒子教訓老子!可是我突然感到被兒子教訓很幸福。老子教訓兒子,兒子教訓老子,老子教訓兒子,兒子教訓老子,歷史好像就是這么走過來的。
    
    來美國淘金一般要經(jīng)過三個“五年計劃”,第一個“五年計劃”,站穩(wěn)腳跟;第二個“五年計劃”,謀求發(fā)展;第三個“五年計劃”,溶入主流。我到美國已經(jīng)第六個年頭,基本完成了第一個“五年計劃”,站穩(wěn)了腳跟。五年前飛來美國,是我人生中一個重要轉折點,我離鄉(xiāng)別國,從地球的那一頭跑到地球的這一頭,從東方世界跑到西方世界,從發(fā)展中的社會主義國家跑到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我的命運情感尊嚴思維興趣關系交往表達甚至食欲等等,都發(fā)生了撞擊摩擦磨合冶煉膨脹轉向,我像被推上一個轉盤,經(jīng)過飛速的旋轉之后,又被推下轉盤,我頓時迷失了。漸漸我又清楚了,清楚之后又模糊了,模糊之后又清楚了。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我就是在這種清楚和模糊的交替中度過。我懷疑我是不是中風了!我搞不懂我為什么來美國?也回憶不起來我是怎么到美國的?才五年前的事就已經(jīng)消失了線條,變成了糊狀,很清楚的事變成了很模糊的問題。在許多個夜晚,我強迫自己把很模糊的問題還原成很清楚的事!拔覟槭裁磥砻绹?”我強迫自己回答問題。我是為了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看完以后我為什么又沒有回去?我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命運反而改變了我,把我推入生活的底層。我是想改變一下生存的方式?可是在國內(nèi)生存似乎更適合我。我是為了將來兒子能出來留學而開路搭橋?又顯得牽強。那么我出來是為了掙美金一圓淘金夢?為什么又整天忙著中美文學交流?不僅不掙錢,反而心甘情愿貼錢?我沒有什么文憑,不懂英語,沒有任何優(yōu)勢,又以三十八歲“高齡”飛來美國,為什么?我為什么來美國?而且我在國內(nèi)有兒子房子位子票子還有樂子,我為什么還要來美國?我不是搞錯了嗎?我是不是搞錯了?我搞不懂,我是不是中風了?中風了才會模糊。但是有時候我又很清楚,不像是中風,而且我也沒有什么中風的癥狀,只是感覺上的模糊,這反而讓我感到不安。如果有明確的中風癥狀,醫(yī)生可以下藥,還有希望醫(yī)治。我父親經(jīng)過打針吃藥,目前已經(jīng)日漸好轉就是明證。如果沒有中風癥狀卻有中風后果,那才是真正要命。那會不會是精神中風?我不知道有沒有“精神中風”這一說,我搞不懂。這就更令人感到恐懼!我強迫自己對一件具體的往事作出清楚的回憶,以證實我是否精神中風。我是怎么來美國的?我閉上眼睛,打開記憶的黑幕。我記得是五年前的冬天,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是在上午,我老弟送我到福州南郊的一個機場。我沒有讓我兒子來送行,因為那樣會出現(xiàn)父子離別的傷感場景,將會一輩子敲打我和兒子的記憶。我把離別淡化處理,在十幾天前就告訴兒子我要去美國,但是哪一天走我卻沒有說。我那幾天照常與兒子來往,我還給他買了一輛新款自行車,臨走前一天晚上,我還帶他坐著轎車在城里轉了一圈,我仍然沒有流露離別之意。到了美國以后,我才打電話告訴他,我說:“兒子,我現(xiàn)在在美國,在你腳下的那一頭。”兒子驚奇的說:“那我鉆個洞就可以到你那里啦?”然后我們嘻嘻哈哈一陣,好像做兒戲一樣。但是隨后,那種離別愁緒就開始漫延。我到今天都在懷疑這樣做是否好,會不會反而起副作用,好像父子之間的關系太隨便,沒有什么骨肉聯(lián)系,可拆可離無所謂。我搞不懂。我再回憶,我那天乘坐的是從上海飛來的東方航空公司的麥道飛機飛往香港的,飛機沿著臺灣海峽的福建沿海一側飛往香港,我在香港點了一個頓號,又乘臺灣中華航空公司的747飛機飛往臺灣,飛機沿著臺灣海峽的臺灣沿海一側飛往臺北。為什么又往回飛呢?為什么不從福州直接飛越臺灣海峽到臺北而非要拐一個大角去香港點一個頓號呢?聽一個寫小說的人說,臺灣海峽中間有一塊頂天立地的透明玻璃墻。說的有點嬌情,但是好像說的也是那么一回事,所以飛機直飛不過去,要拐到香港然后再飛回臺北。為什么人們會設置一些人為的障礙呢?在臺北又點了一個頓號之后,我又乘同一家航空公司的另一架747飛機,飛越太平洋。十幾個小時之后,我就飛到太平洋彼岸,飛到地球的另一頭,飛到另一個國家和另一個世界。飛機停在紐約的肯尼迪國際機場,肯尼迪國際機場與我原先想像的完全不同。怎么個完全不同?還沒有等我去比較,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少了一件行李箱。我一共帶了四件行李箱,可是我從復式旋轉帶上只取到三件行李箱,我反復找都沒有找到另一件行李箱。我當時是無比憤怒!心想這顯然是超級大國給我的下馬威,但是要知道中國人是不好惹的。我沖到三個站在一邊的美國人跟前,用我僅知道的幾句英語,嚴正責問:“I(我),箱子,有,One(1)、Two(2)、Three(3)、Four(4),現(xiàn)在,只有One(l)、Two(2)、Three(3)!蔽抑形挠⒄Z加上連比帶劃,那三個老美猜都猜出來了,但是他們只是聳聳肩。我覺得他們是在裝瘋賣傻,又重復的說了一遍,其中一個黑人指引我找到華航辦事人員,才解決了問題。到底是黑人兄弟,關鍵時候幫了忙。從此我開始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活,語言障礙和文化休克使我體會到人和家園的骨肉關系。我為什么離開原先生活的東方世界而來到陌生的西方世界?我搞不懂。但是我乘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就從地球的那一頭跑到地球的這一頭,使我感到地球并不是我原先想像的那么無限大,那么走不到盡頭。特別當我在高空中,透過機艙窗口遙望深邃的宇宙的時候,我更感到地球的有限,好像一個句號。我凝視著無限的宇宙,那一刻周圍異常的寧靜,我不停的問,宇宙有沒有盡頭?盡頭的盡頭的盡頭……又是什么?有科學家解釋那是黑洞。一想到?jīng)]有盡頭的黑洞,我就毛骨悚然,還是感到地球的實在,感到國家的安全,感到家園的可愛。這是不是就是人和土地的關系呢?我不知道這樣解釋有沒有牽強附會,我搞不懂,卻又想搞懂,所以就有力不從心的困難。我回憶到此,不知道有沒有把“我怎么來美國的”這件事回憶清楚。我好像清楚了,好像又模糊,我無法確定自己清楚還是模糊。這是非常要命的,我不得不懷疑我中風了?墒俏抑酗L了怎么有時候我又很清楚呢?那么我沒有中風?墒俏覜]有中風怎么有時候又那么模糊呢?是不是我在裝瘋賣傻?好像是好像又不是,我搞不懂。我最終好像也想通了,這世界搞不懂的事太多太多,我又何必苛求自己?我是不是中風了,或者是不是精神中風了?搞不懂也沒有什么關系。不管怎么樣,我都要活下去,快樂的活下去。我有幸來到這個世界,我就要珍惜每一天,過好每一天,享受每一天。


    草于1999年11月25日
    改于2000年2月8日
    再改于2003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