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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解放
到美國的一個收獲是不饞了。漢堡包可以，炒飯也不錯。吃成了件簡單可隨便對付的事。我不再有大嚼的快感，也不再有美食之幸福。我的哲學(xué)是，人的舌頭有限，超其限度，就是食之幻了。但有時我也饞，想隆福寺的灌腸、母親的烙餅薄脆，但這不是口福，而是鄉(xiāng)愁。我時不時也還是去飯店餐館，不是圖口腹之樂，而是陪友待客。朋友說我生命退化，味覺沒了美感；我也覺得可笑，單調(diào)得越來越像美國人。
“民以食為天”，少時不解，年長才明白：餓殍遍野、易子而食，此就是窩頭即上帝的原理。家居北京，3年自然災(zāi)害，僥幸沒見到餓死鬼。記憶最深的是母親的腿，又白又亮，一按一坑兒，好一會兒才復(fù)原。那幾年我們兄妹沒挨餓，但苦了母親。幼時就盼過年，因為有好吃的，肉可以連著吃幾天。有年元旦，半夜爬起來偷吃燉肉上的肥油，鬧得瀉肚，好些天不能上學(xué)。給母親幫忙，拿著藍邊小碗兒、購貨本、一毛二分錢，去商店打麻醬，回來的路上百經(jīng)誘惑，用手指小心地沾一點，舌尖輕輕地舔。下鄉(xiāng)6年，每天的盼望就是吃飯，吃飯真幸福，哪怕熬白菜；那年冬天修水利，饅頭可勁兒吃，我一頓吃8個。
中國類似的故事多了，每人都能寫本書。90年代初，我在波蘭，社會主義加變革，先是什么都沒有；后來什么都有了，可又什么都買不起。天天土豆、胡蘿卜；胡蘿卜、土豆。真饞呵，總是想著能好好吃一頓，北京的烤鴨、涮羊肉就是天堂。在商店轉(zhuǎn)啊轉(zhuǎn)，紙那么薄的肉，買三片兒。妻子頭一次回國探親，妻舅頤和園聽鸝館請客，妻子吃得歇了幾歇，離席時看看左右，就她一個還捏著筷子。
到美國，第一解放的是“吃”。朋友告訴我：“在美國別吝嗇吃，便宜，什么都吃得起�！彼麕胰コ�，簡直是食山食海，我發(fā)愁老板怎么能把這些東西都賣掉？就吃，美國是窮人的天堂，看門人的飯盒不遜于總統(tǒng)。
我算好了，豪宅的夢是別想了，但豪吃還行(當然別去飯店)。美國嘛，你總得享用享用，體驗富有。遵循朋友明哲，先把蝦吃夠了；然后螃蟹；然后馬哈魚；然后各種甜食；然后芒果；然后……；然后……。我的體重噌噌地長，開始不在意，以后兒子就叫我胖子了。我30歲之前，一米七四的個頭，體重沒超過120斤；結(jié)婚后也才長了10斤；到了美國，先是140磅、160磅，之后又增到180。四顧左右，美國滿街的胖子，都是底層窮人。我這才想想，美國的窮人怎么都成了大胖子，上等人倒個個精瘦？“窮家酒肉豐，富人練瘦骨”，人類的歷史大折個兒。
縱食治好了幾輩子的饞病，我不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美食。不貪吃了，可180磅的體重給我添了不少的麻煩，心臟、血脂、血壓……，連風(fēng)流都有障礙。我想念以前的我，多精練，多瀟灑。如果當初不那么沒出息地吃……？人的貪婪，來于人的欠缺；欠缺是傷害，貪婪也還是傷害，是另一種自以為得意的傷害。明智在于恰當?shù)貪M足，恰當?shù)毓?jié)制。而人的悲劇是，缺而不足，足而無節(jié)。人既無奈于外，也管不了自己。看看滿街的胖子，也真是可憐，他們是由于“解放”而“有”，為天堂而受害。實際類似的不幸，不僅是“吃”。(來源：美國《世界日報》 作者：天浩寄自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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