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菊紅
文湘莉在1997年最后三天 離1998年元旦還有三天。福州民航售票處。 我從民航班車下來,老遠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走過來,身材瘦小,面色沉靜。我斷定,她就是文湘莉。 幾天前,她打電話到編輯部,說1996年8月7日晚,她的兒子郭震被馬尾公安分局刑警隊的人強行帶走,說他搶了兩個俄羅斯人的金項鏈;兩天后的凌晨,郭震死亡。法醫(yī)檢驗結(jié)果表明:郭震系心臟多瓣膜狹窄加上外力所致心臟外膜出血,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導(dǎo)致循環(huán)、呼吸衰竭死亡。 郭震人高馬大。鄰里稱為阿胖。 阿胖就這么死了,死時年僅21歲。 文湘莉敘述這一切時,始終聲調(diào)平和。文湘莉從那年8月10日起,到處上訪,一次次踏進市檢察院、省檢察院的門,也只身去北京上訪。一年多后,也就是1997年12月30日,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 我們見面是在庭審前一天。 12月29日 我從沒上過法庭,該說啥? 文湘莉和她的丈夫郭義、女兒郭閩君早上6:30從馬尾坐汽車來到福州市中心,她選了一個走去法院只用10來分鐘的招待所住下。招待所一個床位25元錢,文湘莉開了8張床位,其中幾張是留給坐車從廈門、三明趕來的親人。 下午2:30左右,文湘莉開始給一些照片寫說明,照片上拍的都是一些證據(jù),其中包括郭震被帶走時穿的黑色T恤和黃綠色短褲,有些地方已經(jīng)破損,在短褲上依稀可見幾處暗斑——文湘莉說是郭震當(dāng)時因大小便失禁而留在上面的印跡。文湘莉在出事后成天抱著它們,就像抱著自己的兒子。直到過了段時間,別人提醒她這是證據(jù)啊,怎么就知道抱著呢?她才如夢方醒,將衣褲曬干、疊好,裝進一個素花布袋。她才意識到,兒子真是死了,留下的東西居然成了證據(jù)。 文湘莉拿出的最后一張照片是郭震和他爸爸前年的合影。照片上父子倆微笑著,乍一看像哥倆。 但當(dāng)我在招待所看到現(xiàn)在的郭義時,居然沒有認出他來。照片上烏黑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他呆坐在屋里的舊沙發(fā)上,面無表情。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文湘莉說一大早離開馬尾,是因為她所在的革新機器廠很多人風(fēng)聞開庭這件事,肯定會上門來問這問那,“給郭震爸爸聽到不好。” 郭義的頭發(fā)是在事發(fā)后兩個月變白的。有天半夜,他突然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門口大喊:“震震,震震!”把文湘莉嚇了個半死。 接下來的幾個鐘頭,郭義兩手扶住沙發(fā),低著頭沒有一句話,眼睛空漠地睜著。文湘莉拿水給他喝,他就張張嘴。 他們是20多年的夫妻,文湘莉跟著爸爸從云南來到福建后不久,就進了一家兵工廠當(dāng)車工,那時她16歲,他24歲。1971年兩人結(jié)婚,次年生下郭閩君,1975年,郭震出世。 郭震生得虎背熊腰,從小在兵工廠長大,剛20出頭,父母拿出積蓄的4000多元錢,添上家里的冰箱等物件,幫他在馬尾青洲街六號開了個小吃店。小吃店由一個叫江高楓的小伙掌勺,生意紅紅火火,郭震成日家樂呵呵的。 一家人誰也沒想到這種日子突然中斷。 招待所晚上6:00—8:00供應(yīng)熱水,文湘莉抓緊時間給自己和郭義洗了個澡,把郭義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 晚上8:00,郭閩君開始粘貼最后一疊票據(jù)。郭閩君25歲,學(xué)過會計。她粘好的票據(jù)將作為附帶民事起訴的證據(jù)拿上明天的法庭。她說,一年來她摸清了福州的公共汽車和路牌,在上訪的日子里還和媽媽一起住過橋洞,“住橋洞就住了,卻拿不出什么證明”。 看她們做好上庭準(zhǔn)備,我在離文湘莉不遠的一個鋪位住下,天氣燥熱,蚊子在大窟窿小眼睛的賬子里肆虐,熄燈后文湘莉突然說:我從沒上過法庭,法庭上該說些什么呢? 黑暗中沒有人回答她,洗手間的排水有問題,滴滴噠噠漏個不停,文湘莉翻了幾個身。 12月30日 尊敬的法官,我…… 夜里一場雨,氣溫驟降。一早,郭閩君和她媽媽灌下一碗粥,來到虹橋巷的小廟。這里濃煙迷霧,趕在農(nóng)歷臘月初一前來許愿的老老少少擠滿在香爐前。人們被劣質(zhì)香火的濃煙嗆得兩眼通紅,個個都像哭過一場似的。廟對面是一條河,河對面是趕去上班的自行車流,在同樣的早晨上演著不同的人生。 郭閩君買了幾枝又長又粗的香交到文湘莉手里。半個小時后,文湘莉紅著眼睛走出廟,在開庭前最后一次見她的律師。 早上9:30,開庭。 文湘莉坐在原告席上,眉頭微皺。 福州市公安局馬尾分局刑警隊隊長陳建國、副大隊長吳興善站在被告席上。 他們被控行刑逼供郭震:“陳建國抓住郭震的頭發(fā)將其頭向墻上撞”,吳興善則“用一把約40公分長的活動扳手打郭震的腹部”。1997年6月,二人被福建省人民檢察院逮捕。 事件發(fā)生在1996年8月7日晚,馬尾分局刑警隊接到兩名俄羅斯船員的報案,說有一青年搶了他們的金項鏈,還拿了他們45美元。 晚上9點多,郭震的飯館沖進來幾名公安人員,沒有出示任何證件,要將搶劫嫌疑人郭震帶走,坐在飯館對面聊天的文湘莉急忙上前,說“干什么,你們干嘛抓我兒子?” 郭震被押上車。不久,刑警隊派人前來搜取贓物,沒有找到45美元,在一個放雜物的盆里找到了一條金黃色鏈子(福建某報紙后來報道稱項鏈已交還俄羅斯船員)。他們將文湘莉、郭閩君和郭震的女朋友江月清帶走。 文湘莉說,當(dāng)來到刑警隊后,她看到在一樓的一間房里,郭震雙手被吊起,并大叫:別打啦,別打啦! 第二天,刑警大隊的人放文湘莉和郭閩君回家。 晚上,文湘莉聽到消息說要給郭震換衣服,她從店里拿了衣服送過去,這時候聽見郭震偶爾叫兩聲“哎呀”,小吃店廚工江高楓在一樓房間幫郭震換下了衣服,江高楓在后來的控訴書中說,那時的郭震大小便失禁,滿身青紫。 7月9日凌晨5:00多,文湘莉聽到小吃店外有人喊:“阿胖死啦!阿胖死啦!” “我的頭嗡一聲大了。我知道出事了!蔽南胬蛘f。 開始審訊后,文湘莉雙眼緊盯被告人。公訴人宣讀起訴書和數(shù)位證人證言,兩名被告說,他們沒有打郭震。二者的辯護律師也叫一個證人出庭作證,證明沒有看到他倆打郭震,證明沒有看到一把約40公分長的扳手。辯護律師說,法醫(yī)的驗尸報告證明,郭震心臟多瓣膜狹窄,不能排除誘發(fā)心臟病猝死。 郭震到底是怎么死的?兩種證言截然不同,被告代理人和原告代理人各執(zhí)一詞,雙方辯論激烈。 郭震已死,死者無聲。兩個俄羅斯人已坐船離去,杳無音信。沒有人從頭至尾清楚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真相是什么?是如文湘莉所說,兒子當(dāng)日告訴她說兩個船員在小吃店要用一條假金項鏈抵酒錢,并隨手扔在盆里;抑或如兩個俄羅斯人留下的話,郭震動手搶他們的金項鏈和45美元? 開庭時間從早上9:30到下午5:00,中午休息一個小時。 文湘莉有三次說話的機會,每次她都從座位上站起來,先向庭上看一眼,再回頭看看旁聽席。然后說,“尊敬的法官大人,我郭震……” 旁聽席上寂靜一片。 審判長打斷她的話,說:“今天刑事部分的庭審已經(jīng)結(jié)束,現(xiàn)在是民事部分。你不要太激動。聽清楚我的問話再回答。” 文湘莉每次都醒悟般地點點頭,但下一次照樣控制不住情緒,她瘦小的身子微顫,失去了前一天的所有冷靜。 12月31日 都說孩子是媽的骨肉,可郭震的骨頭…… 這是1997年的最后一天。新年的影子縮在陰冷的空氣中,等待著這普通的一天過去。 對文湘莉來說,這一天是個“團圓”的日子。她帶著郭震的兩個舅舅,一個嬸嬸,郭閩君扶著郭義,上了去郊外的一趟公交車。 早上9:00,郭震的父母親人來看他了。 郭震一寸大小的照片嵌在暗紅色的骨灰盒上,面前燃起了兩支蠟燭。 郭震是1996年8月9日死的,直到1997年8月9日,郭震的尸骨才在福州殯儀館找到。它們被包在兩張牛皮紙里,放在一間小屋的一個架子上,落滿了灰塵。 文湘莉?qū)⒒鸹l(fā)票交到殯儀館管理人員手上時,并沒有想到這個寫著編號和郭震名字,結(jié)上了蜘蛛網(wǎng)的牛皮紙里是自己的孩子。都說孩子是媽媽的骨肉,肉已經(jīng)沒有了,骨頭…… 管理人員看到發(fā)票時曾對她說,這么長時間沒來認領(lǐng),可能找不到了。還說,再過兩天就打算將沒人認領(lǐng)的骨灰拿去處理。后來看文湘莉?qū)嵲诳蓱z,幾個人就分頭幫她找。 骨灰找到了,文湘莉卻站不住了。她曾在出事后幾次逃離福州,拒絕為火化尸體簽字,一次情急之中,曾找到馬尾區(qū)檢察院阻止這一行為(注:記者得到馬尾區(qū)檢察院有關(guān)同志證實,他們出面干涉過火化,具體時間記不清了)。在1997年的1月6日,郭震尸體被火化。她清楚地記得,那天郭義很反常,買了一身“老人衣”給郭震換上,口里喃喃有詞。 找到骨灰后每個月,文湘莉都要來看郭震。 在細雨中,郭閩君先哭出了聲。這是我到福州后第一次看到她哭。郭震出事后,她跟著媽媽四處上訴,丟掉了在合資企業(yè)的一份工。問她以后怎么辦,她說“以后”是郭震的案子了結(jié)以后,現(xiàn)在誰說得準(zhǔn)何時才算“以后”。 緊接著,站在骨灰盒前的幾個人都哭了。并喊郭震的名字。 突然,一直呆坐一旁的郭義嘴角上翹,嘿嘿笑了兩聲。然后向燭光望去,眼中閃出光亮,說:“震震回來啦?!” 文湘莉一把抱住郭義,大聲哭起來。 上午11:00,文湘莉回到招待所。郭義坐不穩(wěn),被扶在床上躺下。 各地來的親戚都要回去了,文湘莉也收拾行裝,打算回馬尾。郭震的舅舅說,他們都有各自的家庭和工作,沒法耗太多時間在郭震的案子上,這案子能夠開庭審理,都是她姐姐一口氣撐著。他說文湘莉以前很膽小,個性也軟弱,從小在兵工廠長大,對外界知之甚少,廠里學(xué)跳交誼舞都不去,怕出頭露面。 “這次真是逼急了,豁出去了! 文湘莉曾對我說,“我只認準(zhǔn)一條,郭震莫名其妙地進了刑警隊,再也沒活著出來! 她用了一個幾年來人們常用的句子:我就是要討個說法。 下午,我打電話給市檢察院和法院,得知由于案情復(fù)雜,很難說什么時候才會有結(jié)果。再問一些情況,雙方均緊閉其口,表示不愿多談。福建的記者透露,案子牽涉的人太多,誰也不會在這時候輕易多說一句話。 傍晚時分,文湘莉搭車回到馬尾家中。第二天就是元旦。她說,元旦過后她要去上班,等候案件進一步處理!拔彝涣斯鸾袐寢尩臉幼印! 對此,一位知道內(nèi)情的人說,真不敢想這案子結(jié)了后會怎么樣。一個人撐了一兩年的精神,因為有了結(jié)果,說不定就突然垮了——結(jié)案以后再面對神智不清的郭義和失去工作的女兒,文湘莉怎么辦?
(本文刊載于1998年1月23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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