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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來信
文/[美國]王性初
窗外，夕陽斜斜地把影子投嵌在鵝黃的墻壁上；秋風(fēng)，把滿樹的梧桐葉時輕時重地?fù)u晃著。身在異國他鄉(xiāng)，最能慰籍這顆飄泊的心的，莫過于收到寄于萬里之遙的父親的來信。下午四時，每天的這個辰光，我都會準(zhǔn)時地拿著那把郵箱的小鑰匙，不由自主地走到門口，輕柔地、尊嚴(yán)地打開郵箱的小門，去收獲一天的歡樂，一天的希望……
然而，如今，我再也不能收到父親的來信了。已經(jīng)整整兩年零兩個月，我沒有收到他那用鋼筆工工整整的寫來的家書了。霎時，我那空曠的心，驟然沉寂下來，一種哀思，一種親情，一種失落，一種悵惘從小小的郵箱里彌漫開來，泛濫起來，淹沒了整個秋的九月。
他走了。他去的那個國度，雖然永遠(yuǎn)無法再郵寄給我那一封封寶貴的家書，但父親生前留給我的共計93封來信，我都按年份珍藏著。在每個信封上，都記下我收信的日期和回信的時間。每每重新攤開這些信件，多么熟稔的筆跡，多么親切的教誨，宛如一首首心的戀曲，又在字里行間奏起……這是世界上最深沉的父子之情，這是人世間最美妙的心的交響！
在我八歲時，多病的母親就撇下我們，離去了。她是在兵荒馬亂之中，脊椎骨折斷，躺了六年石膏床后，痛苦地走了。父親為了我和年幼的弟弟，始終沒有再去續(xù)弦。辛辛苦苦，又當(dāng)?shù)鶃碛之?dāng)娘，把我們撫養(yǎng)成人。接著，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又從校門踏入社會。在人生的道路上，父親用那枝握筆的手，為我們撥開了叢叢荊棘，扶持著我們，指引著我們。
父親不茍言談，但一寫起信來，細(xì)水長流，往往密密麻麻兩張信紙，還無法盡興，在我來到美國之前，他就經(jīng)常通過寫信來筆談。五年前，當(dāng)我要遠(yuǎn)涉重洋，來美國翻開人生旅程上新的一頁時，父親已經(jīng)年邁了，在離家送我上機(jī)場的時刻，他最后的一句囑咐是：“初兒，一定多來信。當(dāng)然，我也會常給你寫信的！”就這樣，我離開了生我育我的故鄉(xiāng)，我辭別了養(yǎng)我愛我的父親。就這樣，我們父子倆開始了從不間斷的鴻雁傳書。
父親來信的頻率更高了，幾乎每隔兩個禮拜，我就會收到他的一封遠(yuǎn)方來信。讀他的信，是安慰，是鞭策，是享受，是鼓舞。仍是二到三張，密密麻麻，無所不談。父親寫信，從不愁下筆無言，更不必搜索枯腸，總是揚揚灑灑，文從字順。當(dāng)然，更多的還是對我的關(guān)懷和惦念。為了報答父親的愛心，每當(dāng)接到他的來信，不管多忙，不敢怠慢，總是把給父親回信擺在最優(yōu)先的地位。由于我的信回得及時，收到他的來信就更快了。我們父子倆好像在進(jìn)行一場寫信比賽似的。
突然，有好些日子，每天打開郵箱，總不見父親的來信，一股不祥襲上心頭，連忙掛越洋電話回去，才知道父親在過馬路時，被自行車撞倒，導(dǎo)致右手腕骨折，無法給我寫信，現(xiàn)已無恙，正在復(fù)原，叫我不必惦掛。電話中，父親還告訴我，他因無法寫信，用口述的一盤錄音帶代替家書，已在二周前郵寄來美，問我收到與否？啊，即使不能握管，父親還不忘給我寫信！是啊，家書是一條長長的心弦，把我們父子之情，遙迢地系在一起。我的喉嚨一陣哽咽，眼淚滴在無語的靜默之中……
又過兩天，果然收到了父親的錄音帶。當(dāng)那音響中傳出父親的鄉(xiāng)音時，滿屋生輝，有聲的家書中，仿佛屹立著父親魁梧的身影，蓬勃著他倔強(qiáng)的生命活力！收到家書的日子，是父親的世界，也是我最盛大的節(jié)日！
又過了三個星期光景，當(dāng)我依照每天的慣例，打開郵箱的小門時，竟又重新收到了父親的來信，真是喜出望外！家書的陽光射得我有點兒目眩，我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一張信紙上歪歪斜斜地寫著：
“初兒：你好！
這是我自跌斷手后，第一次拿筆寫信，由于力不從手，字跡涂鴉，歉甚……醫(yī)生說，在恢復(fù)右手的功能中，要經(jīng)常鍛煉。也許，寫信不失一種好方法，所以，就試著給你寫這封信，聊當(dāng)練習(xí)……”
接著，父親的來信，又逐漸恢復(fù)到右手跌斷以前的密度，而且，字跡也一封比一封來得端正、流暢。長度也慢慢回升到了二三張的水平。讀著來信，真為父親右手的康復(fù)而感到由衷的欣慰。然而，就在心空中綴滿希望的朝霞時，就在我們父子把心弦交響樂奏得更加美妙之時，突然，晴天霹靂，傳來噩耗——父親因中風(fēng)，搶救無效，于1992年7月1日驟然逝世！心弦嘎然繃裂的創(chuàng)痛，讓我大病了一場。
我已經(jīng)兩年多沒有收到父親的來信了。盡管郵箱里沒有一天不是塞得滿滿，但我那空曠的荒蕪的心，卻再也無法收到父親從大洋彼岸捎來的希冀和歡樂……我常常獨自一人，撫著父親的親筆信，重新收獲他老人家播下的心聲，只有這時，我的富足，我的慰藉才長成了參天的大樹！
哦，安息吧，爸爸！雖則你家書的溪澗已經(jīng)斷流，你家書的草原已變荒漠，然而，一曲心的交響，卻仍永遠(yuǎn)回蕩，在你遺留尺素的字里行間，在我默默追思的緬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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