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黎紫書:希望標示出馬來華人才能寫出的中文(2)
澎湃新聞:有評論說你短篇更好,你自己覺得呢?
黎紫書:短篇更順手。以我的個性,顯然更適合寫短篇,因為我急著要看成果。長篇要準備的功夫很多,生活里很多事情也會把你寫長篇的過程打斷。雖然我現(xiàn)在全職寫作,但也不真的能靠長篇為生。要不斷要寫別的,當評審,寫專欄,來支持你去寫完一個長篇。長篇的思維會不斷被打斷,所以我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都不是特別適合寫長篇。

澎湃新聞:讀《告別的年代》時,有一個有意思的發(fā)現(xiàn),就是小說里杜麗安這個人物似乎是不會老的。別人都老了,她還不老,是不是她身上附著了某種永恒的東西?也有一些別的作品里有這種不老的女性形象,比如白先勇的尹雪艷,王安憶的王琦瑤,甚至金庸的小龍女。
黎紫書:當然我寫的時候沒有想到說讀者會覺得這個人不老。寫她的時候,是要寫一個強悍的美麗的女性的形象,時間年齡并沒有讓她消弱,反而讓她更美麗。所以是對女性的美的追求吧。寫的時候,我也不覺得她沒有老。越寫下去,越覺得她年紀越大,反而更厲害,更漂亮了,這是我自己對女性的完美和漂亮的追求,自然體現(xiàn)在寫作上。我相信這種美麗的女性在其他作家那里都有體現(xiàn)。但小龍女不一樣,她是一個時間以外的人物。而杜麗安是一個入世的人,在世俗里打滾的人,越滾越漂亮的人。
喜歡寫微型小說,盡管不受主流文壇待見
澎湃新聞:這次出版的《余生》是微型小說集,好像你很喜歡這個文類。
黎紫書:是的,我一直在寫。微型小說是我非常喜歡的文類。稍微超過一千字,最長不超過1500字。但是微型小說不受待見,文壇不會把它當回事。評論家、學者們更不把它當回事。但我覺得,如果你能掌握和創(chuàng)造出一套微型小說的美學標準的話,它也是可以有很大張力的?,F(xiàn)在新加坡有很多人寫這種微型小說。一個原因是比較容易刊登。對我來說,我自信我可以寫得很好,而且微型小說的讀者層面很廣。在馬華來說,文學的閱讀越來越小眾,萎縮,是不是讀者出了什么問題,作者是不是有責任?微型小說可能是一個橋梁,可以把更多非文學類的讀者帶到文學里來。
《余生》里這些小故事我寫得非常用心,可是微型小說很難出版,70多個小說,其實很難寫。看起來短小,很容易寫完,但比一般的短篇更難寫好,你要用這么少的資源去完成一個深刻的豐富的小說。在這么大的限制下,要寫出好的作品,可遇不可求。這個自選集里面有我很多年的心血。
澎湃新聞:說到微型小說這個文類,中國大陸主流的那一批嚴肅作家基本不寫,似乎只有張嘉佳這樣的非嚴肅類的作家會寫微型小說。
黎紫書:幾乎所有學界的人,都會覺得微型小說是輕薄的,不當回事,覺得不可能表現(xiàn)出深的東西。在我們那邊,喜歡閱讀微型小說的人倒比讀長篇的更多,即使非文學的讀者也可能喜歡。當然我的理想不是說寫一個讓你在五分鐘之內(nèi)可以看的小說,而是說,如果你只有五分鐘可以看我的小說,那我希望那個小說可以在你腦海中逗留更長時間,這個可能性是更容易做到的。長篇的話灌水的可能性比較大。但寫微型小說,每一個字都很重要,甚至標題都會發(fā)生作用。而且在我們那邊發(fā)表困難,發(fā)短篇都要排隊,所以報章比較歡迎微型小說這種作品。尤其在新加坡,有一些人很喜歡寫微型小說。他們更夸張,五百字。我不認同,太短了,一千字已經(jīng)很難寫好的話,五百字,那你真的得靠從天而降什么神的光才能把它寫好。
澎湃新聞:那有點像寫微博段子。
黎紫書:對,就是靠一種技巧,一種機制,但是技巧很快就過了。你玩的是一種驚喜的話,驚喜很快就會過去,沒有辦法回味,一次用完就沒了。
澎湃新聞:你剛才說新加坡作家寫微型小說,那都是英文寫作吧?
黎紫書:也不是,當然他們英文寫作更受重視,但也有一部分人在用中文寫作。很多新加坡作家就是從中國過去的新移民,我去當新加坡文學獎的評審,得獎的都是新移民。那就有點尷尬,因為如果得獎的都是新移民,你讀的時候已經(jīng)能感受到他不是新加坡本土長大的。我就會跟新加坡的評審有一點爭執(zhí)。對于新加坡本土的評審來說,他們希望看到得獎作品里有更多新加坡本土色彩,對新加坡的情感啊,可是你要讓新移民做到這個是很難的,他們才剛來。但沒辦法,他們技巧好啊,文字好啊。他們有的就不寫新加坡,或?qū)懘箨懙念}材。因為這樣我就跟新加坡本土評審有爭執(zhí)。因為你的規(guī)則里面沒有說一定要寫新加坡題材啊。但我也明白,如果我是一個本土的評審,可能也會覺得尷尬,怎么都感受不到一點新加坡的氣息。

西方人不讀中國作家作品,是他們的損失
澎湃新聞:馬來西亞的花蹤文學獎是不是更偏向大陸以外的作家?
黎紫書:一開始花蹤文學獎,有好幾組類別,開始絕大部分只是面向馬來西亞公民,后來稍微擴大一點,在馬來西亞居住超過十年以上可以參加,因為如果只有馬來西亞公民可以參加的話,那么那些留臺的馬華就不能參加。文學獎是有一個排外的問題。中國臺灣的情況比較好,《中國時報》和《聯(lián)合報》的文學獎公開讓全球華語文學參與競逐。但這兩年時報的獎沒了,聯(lián)合報的獎也換了,很多文學獎對外關(guān)門了。華蹤文學獎好像也只保留一個類似成就獎,這個獎是公開給全世界的華人作家的。
澎湃新聞:從中國大陸寫作的文學史來說,似乎幾乎不怎么提馬華文學。
黎紫書:我真的覺得,比如大陸和臺灣的美學趣味有很大差異。比如中國大陸覺得很好的,臺灣就不是這樣。臺灣覺得很好,中國大陸這邊可能不喜歡,不符合閱讀習慣。但我覺得現(xiàn)在這個年代,學者們應該有這個氣魄去知道不同的流派,不同的美學標準,各自有哪些好,應該有更大的胸襟去接納不同的類型的作品吧。
澎湃新聞:有時我在想,我們一提到馬華文學的時候,說馬華文學邊緣,可放到全世界來說,中文寫作不也是嗎?
黎紫書:對啊,西方人問你,你看什么書啊,他們的意思是期待你告訴他們,你讀他們的書,莎士比亞啊這些。那你如果告訴他們說你讀中國作家,他們會覺得那是他們版圖外面的東西。
澎湃新聞:反倒是我們中國讀者會去讀全世界各個地區(qū)的作品,引進的也非常多。
黎紫書:我們讀得比他們多。我會想,為什么我們?nèi)A文的作品不能做到和其他人那樣?對西方人來說,馬奎斯(大陸稱馬爾克斯)那些都在他們的世界文學的版圖里,日本文學更走進他們一點。
澎湃新聞:但作為作家,你改變不了什么。
黎紫書:是的,你改變不了。但作為作家,我很感興趣,為什么?是翻譯上的困難?我們是不是少了一個什么東西,還是不如日本文學?并不是我在乎怎么沒有外國人來讀我的作品,本來作為馬華作家,我就是邊緣,我習慣了沒人讀我的東西。但從一個寫作人的東西,我想知道。不僅僅文學是這樣的情況。音樂也是一樣。你去問西方人,他們只說他們的。如果你說你在聽他們之外的那些東西,他們覺得你根本都不算在聽音樂。
澎湃新聞:我們最一流的作家,拿去和國外一流的比,不遜色吧。
黎紫書:我覺得他們來接受我們的時候,文化上有一層隔。日本的文化有一種美學上的東西可以吸引他們,日本人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美學觀,比如極簡的風格,一下子就打動了他們。我在懷疑,是不是因為我們太繁雜了,他們進不來。
澎湃新聞:有時候我覺得你們不愛看,那是你們自己的損失。
黎紫書:對!是他們少知道了世界上一個大的東西,我們比你們懂的多。當人家問我的時候,我說我讀一些中文的東西。他們說可是你不讀英文的嗎,我也說我也讀,可是我不會因為這樣就汗顏。我對你的世界知道的多一些,你不知道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