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焦點面對面：北京的藍天是如何多起來的？
(中國焦點面對面)北京的藍天是如何多起來的？
中新社北京1月9日電 題：北京的藍天是如何多起來的？
——專訪北京市生態(tài)環(huán)境監(jiān)測中心主任劉保獻
作者 陳杭 杜燕
霧霾曾經肆虐北京。2013年，北京僅連續(xù)87天無PM2.5重污染。
藍天逐漸回歸北京。2020年，北京連續(xù)322天無PM2.5重污染。同時，北京藍天“含金量”持續(xù)提升，全年“好天兒”比2019年又多了36天。
那么，北京的藍天為什么越來越多？“霧霾”是怎么逐漸遠離人們的生活圈？未來北京在環(huán)境保護方面有什么新計劃？北京市生態(tài)環(huán)境監(jiān)測中心主任劉保獻接受中新社“中國焦點面對面”專訪，進行權威解讀。
訪談實錄摘編如下：
中新社記者：2011年左右，“霧霾”進入北京市民的視野。最近兩三年，北京的藍天越來越多，霧霾明顯減少，您能不能用數(shù)據(jù)展示一下北京治理霧霾的成績單？
劉保獻：近年來，北京的空氣質量明顯改善，從數(shù)據(jù)上來講也有很好的體現(xiàn)。簡單歸納起來，是四個“三”。
第一，PM2.5首次降到“30+”。2020年PM2.5年均濃度是38微克/立方米，創(chuàng)歷史新低，同比下降9.5%，和2013年相比下降57.5%。
第二，全年“好天兒”達到3/4。2020年全年(空氣質量)優(yōu)良天數(shù)總計是276天，比上年多了36天，比2013年多了100天。
第三，2020年PM2.5優(yōu)良天達到330天。330天什么概念？全年90%以上都是PM2.5優(yōu)良天，相當于現(xiàn)在每周PM2.5優(yōu)良天，就是老百姓說的藍天，是6.3天，2013年時(每周)還不到4天。
第四，2020年連續(xù)322天沒有PM2.5重污染，基本從2月下旬以后，一直到年底都沒有。目前，北京在夏季和秋季基本上消除了PM2.5重污染。2013年連續(xù)沒有PM2.5重污染的天數(shù)只有87天。
當然，還有很多數(shù)據(jù)都能夠表征，目前北京空氣質量明顯改善。
應該說經過全市共同努力，區(qū)域協(xié)同減排，北京的空氣質量(改善)在多個方面取得歷史性的進展。
中新社記者：幾年前，一些人宣稱因為霧霾要“逃離北京”。隨著北京空氣質量的改善，您認為如何從科學的角度來看待霧霾及其治理？
劉保獻：對于空氣污染，必須從比較長的時間段去客觀看待。
第一，從全世界來看，空氣污染問題困擾著很多城市。比如大家比較熟悉的1952年倫敦煙霧事件，1940年到1960年美國洛杉磯也發(fā)生了光化學煙霧事件。
我印象最深的是，1937年有一場切爾西和查爾頓的(足球)比賽，因為倫敦的霧比較大，裁判員提前把比賽終止了，守門員巴特拉姆不知道，他看不到前面的人，還堅持守門15分鐘。
我們前幾年經歷的污染，到現(xiàn)在全球還有很多城市也正在經歷。我們必須客觀看待這個問題，空氣污染不是我們特有的。
第二，空氣污染主要是人的影響造成的，是可以治理的。大家要堅信，通過努力，污染是可以治理的。
比如倫敦在1952年發(fā)生煙霧事件以后，1956年頒布了《清潔空氣法案》，開始深度治理污染，到1980年基本上甩掉了“霧都”的帽子。
洛杉磯1940年開始有光化學污染情況，陸續(xù)頒布《清潔空氣法》《空氣質量法》，2007年基本達到比較好的清潔空氣(狀況)，用了60多年。
對于北京，大家也能感受到，前幾年污染比較重，現(xiàn)在越來越好。
第三，科學看待污染問題，要了解背后原因，認識它的艱巨性和復雜性，不是今天想治，明天就治理好了。
以北京為例，本身(大氣)擴散形勢就沒有國際上一些城市好。北京三面環(huán)山，就像一個簸箕，污染從簸箕口進來以后很難消散。北京處于北緯40度，干旱少雨，污染擴散受一定限制。
另外，整個京津冀區(qū)域污染物的排放總量比較大。這個區(qū)域集合了鋼鐵、焦炭、玻璃、原料藥等(企業(yè))，總產量占全國40%，單位國土面積燃煤消耗比全國高4倍，而且80%運輸主要靠重型柴油車，污染排放總量大，容易產生大氣污染。
從這些角度來看，必須認識到大氣污染治理有艱巨性、長期性，需要一些時間。
雖然現(xiàn)在北京(PM2.5年均濃度)達到38微克/立方米，但是，相對于國際上一些城市，比如洛杉磯、倫敦等，濃度還是偏高，離國家標準還有一定差距，還需要不斷努力。
總體上來講，污染是困擾世界上很多城市的一個比較大的問題，但是要堅定信心，它是可以治理的，需要大家共同努力，需要一個艱難的時期，要下大力氣去治理。
中新社記者：請您談一談，北京是如何提高環(huán)境監(jiān)測數(shù)據(jù)的準確性？做好這項工作對于推進大氣污染治理有什么作用？
劉保獻：從數(shù)據(jù)上來看，北京這幾年的大氣污染治理(成果)舉世矚目，全世界都給予了非常高的評價，也為全世界很多城市，特別是發(fā)展中國家的一些城市樹立了榜樣，提供了經驗。
環(huán)境監(jiān)測一直是污染治理的基石、耳目、頂梁柱，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簡單歸納的話，有這么幾點：
一是環(huán)境監(jiān)測對于大氣，就像做“CT掃描”，為它找(到)一些問題。
在2013年以后，北京經過幾年的時間，陸續(xù)建成了全世界比較領先的三位一體的大氣PM2.5監(jiān)測體系，包括質量濃度監(jiān)測，能夠實時獲取PM2.5結果。也有成份監(jiān)測，比如PM2.5的組成到底是什么，是硫酸鹽還是硝酸鹽，是燃煤形成的，還是機動車影響的？另外還有衛(wèi)星遙感，從天上看北京區(qū)域里到底是什么情況，是受沙塵影響，還是受區(qū)域整體污染傳輸影響？
總之，我們借助各方面手段，組建了一個天、空、地三位一體的網絡，時時刻刻為北京的大氣做監(jiān)測，就像去醫(yī)院做CT掃描，助力大氣污染治理。
另外(第二)，我們通過新技術為北京各個街道、鄉(xiāng)鎮(zhèn)建立了1000多個小微站，也利用傳感器布了一些PM2.5監(jiān)測網絡。結合大數(shù)據(jù)，能為管理人員、環(huán)境執(zhí)法人員提供小區(qū)域，比如1公里×1公里范圍內，污染情況怎么樣，什么時間高，主要責任是誰的。治理精細化程度越來越高。
第三，建立了來源解析的技術體系，對PM2.5進行剖析，就像人得病了首先要對癥下藥。
同時，污染治理還是要消滅污染源，或降低污染源的排放。我們用科技手段時時刻刻監(jiān)控主要的污染源。
比如開展裸地監(jiān)測，“在天上放了一個照相機”，每月一拍。用衛(wèi)星給北京照相，在相片里識別哪個地方有裸地，盡快把它蓋住，或者要求管理部門管理好裸地，減少(揚)塵。其實大家也能感受到，這幾年北京不僅天變藍了，塵也變少了。2020年1至11月，降塵量5.3噸/平方公里，大幅度下降。
我們還對未來的空氣質量開展預測。比如通過數(shù)據(jù)分析、模型運算，預測可能有污染過程，提前啟動預警，盡最大努力降低峰值，我們叫削峰減速，就是把峰值降低，讓增長速度降下來，減少短時間的污染問題。
總之，環(huán)境監(jiān)測在整個大氣污染治理過程中，提供了非常大的技術支撐。
中新社記者：2013年，北京市霧霾天氣頻發(fā)。您帶領團隊率先解析PM2.5來源，在這個過程中克服的最大困難是什么？發(fā)布了很多解析報告，對于北京市推動大氣污染的治理發(fā)揮了怎樣的作用？
劉保獻：PM2.5來源解析，就是建立環(huán)境和污染源之間的定量關系。環(huán)境中的PM2.5來自污染源的排放，比如燃煤、機動車、工業(yè)、施工工地的排放。來源解析就是告訴大家環(huán)境里的PM2.5，多少來自機動車，多少來自燃煤，多少來自揚塵，這是一個科學的技術方法。
PM2.5來源解析過程還是比較復雜的，因為污染源排放的污染物最終變成PM2.5，是有一個過程的。PM2.5大部分是二次生成的，是污染排放的二氧化硫、二氧化氮、VOCs在空氣里經過反應，在一定溫度、氣象條件下變成顆粒物，比如二氧化硫變成硫酸鹽，二氧化氮變成硝酸鹽，VOCs變成有機物。
這樣的話，來源解析既要了解污染源排放情況，又得建立污染過程中二次轉化的模型。在這個過程中，很大難點在于環(huán)境里PM2.5衡量組分的測定，硫酸鹽、硝酸鹽到底有多少。另外就是污染源排放的量和清單，需要全北京大量的污染源監(jiān)測，才能獲取污染源的排放情況。第二個難點是，建立一個比較好的反應機制，能夠比較準確、客觀地還原它生成的過程。
我們經過多年積累，解決了一些關鍵問題，多次獲得北京PM2.5來源解析結果，為大氣污染治理措施的制定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
比如，第一次來源解析走入大家的視野，是2014年我們發(fā)布了PM2.5來源解析結果，這是在2012年-2013年做的，(顯示)北京本地來源31.1%是機動車，22.4%是燃煤，18.1%是工業(yè)，14.3%是揚塵。
針對這四大來源，2013年-2017年我們制定了系列措施，總結是壓減燃煤、控車減油、治污減排、清潔降塵。
對癥下藥，空氣質量改善的結果也體現(xiàn)出來。2017年北京市大氣PM2.5是58微克/立方米，很好地完成了大氣十條的目標，是一個階段性的成果。
2017年以后，我們又對北京PM2.5開展來源解析，發(fā)現(xiàn)從2013年到2017年，各類源絕對量都在下降，下降幅度不一，影響占比，特征是“兩升兩降一凸顯”：
“兩升”是移動源占比上升到45%、揚塵源占比上升到16%。
“兩降”是燃煤源和工業(yè)源下降，燃煤源從22%降到3%，基本上退出主要(大氣污染)源的行列，工業(yè)源也降到12%。
“一凸顯”是(生活面源的凸顯)，北京產業(yè)調整非?？?，(隨著治理，城市運轉)剛性的需求(帶來的影響)也慢慢凸顯出來，占12%。
針對這些特征，需要調整大氣污染治理的方向。比如燃煤源鞏固成果，逐步開展深入治理。移動源、揚塵源要重點開展治理，所以北京藍天保衛(wèi)戰(zhàn)三年行動計劃重點針對重型柴油車、揚塵、揮發(fā)性有機化合物。
2020年PM2.5創(chuàng)歷史新低，首次降到“30+”。其他污染物像PM10是56微克/立方米，二氧化氮是29微克/立方米，繼續(xù)保持達標。二氧化硫一直維持個位數(shù)極低的濃度水平。
來源解析對大氣污染治理，特別是治理措施方向的確定發(fā)揮著很大的作用。這項工作要持續(xù)不斷地開展、更新。
中新社記者：2020年北京市大氣污染治理卓有成效，新冠肺炎疫情發(fā)生以后，北京市工業(yè)、生活活動都大幅度下降，有一段時間還是出現(xiàn)了重污染天氣，您能分析一下原因嗎？
劉保獻：新冠肺炎疫情提供了很重要的一個場景來分析這些污染背后的來源情況。在疫情初期，2月11日到13日有一次重污染過程。大家有疑問，為什么車停了，生產活動水平下降，還有污染。
其實我們也做了細致的分析。第一，2月發(fā)生了極端不利的氣象條件。比如邊界層，相當于大氣污染物垂直擴散的一個空間，幾天以內從1500米下降到300米左右，污染物本來在1500米空間擴散，現(xiàn)在只能在300米空間內擴散，污染物濃度提升了好幾倍。
另外，(那)幾天氣溫比較反常。高空溫度快速上升將近10度，造成地面氣溫低，形成逆溫，氣流往下走，污染物擴散更加不利。正好北京區(qū)域處于氣流的輻合中心，整個區(qū)域的污染匯在這個地方。其實不光是北京，這個污染團走到哪個城市，哪個城市都是有污染的。
根本還是在于污染排放大于環(huán)境容量，雖然(受)疫情影響污染排放降低不少，但還沒有與氣象條件脫敏。
剛才也提到，京津冀區(qū)域的污染量在全國都是最高的，單位國土面積燃煤排放量是全國的四倍。雖然各個方面污染物排放有降低，但總的來講，城市降得多，農村降得少；2月份是采暖季，有大量供暖需求；輕工業(yè)停得多，重工業(yè)停得少，重工業(yè)比如鋼鐵、玻璃、焦炭這部分基本上沒有停。
所以，整個區(qū)域污染物排放量的基數(shù)還是比較高的，遇到極端不利條件，還是會發(fā)生重污染過程。和一些相似的污染過程相比，比如說(和)2014年相似污染過程比較，不管是污染峰值，還是污染程度，都要下降將近50%，也體現(xiàn)出多年污染減排的成效。
啟示在于，目前整個污染物排放基數(shù)或者排放總量遠超環(huán)境容量。(我們)沒辦法控制極端不利氣象條件，只能控制污染源，加大力度降低排放。等到污染物排放總量降到一定程度，和氣象條件脫敏了，再有極端不利氣象條件，可能就不會再發(fā)生污染過程。當然這還需要有一段時間，需要大家未來持續(xù)不斷地努力。
中新社記者：氣象條件對霧霾形成有一定的影響作用，北京及周邊地區(qū)在什么氣象條件下容易形成霧霾天氣？今年1-3月，北京氣象條件怎么樣，對于大氣污染會產生什么影響？
劉保獻：什么條件下容易產生空氣重污染？一個是低氣壓。如果這個區(qū)域處于一個低的氣壓，相當于水往低的中心流，周邊的污染物就會聚集到這個地方，容易產生污染。
還有逆溫。正常的氣溫隨著高度上升會降低，但也有反常的時候，就是高空氣溫比較高，地面氣溫比較低，氣流實際上是往下走，垂直擴散的條件就變差，就像“蓋了一個被子”，氣流垂直擴散不出去，容易產生污染。
還有一個條件就是靜穩(wěn)且高濕，PM2.5大部分都是二次生成的。污染物“走不了”，濕度比較大，加上氣溫偏高，這些氣態(tài)污染物像二氧化硫、二氧化氮、VOCs容易轉化成PM2.5，容易產生重污染。
北京秋冬季容易發(fā)生低氣壓、逆溫、高濕，加上這段時間是采暖季，污染物排放也會增加，更需要下大力氣盡量消減污染總量，讓它受氣象條件影響小一點。
更長時間來看，根本在于長期的污染減排，(那么)收獲的藍天會越來越多，污染會越來越少，受氣象波動的影響會越來越低。
大家比較關心未來的空氣質量怎么樣，我們也做了一些分析，應該說(今年)1月上半月還是不錯的，下半月稍有轉差。2-3月，隨著氣溫升高，冷(空氣)活動降低，整體擴散條件相對變差一些。當然，這種長時間的預測，還有一定不確定性，我們會跟進臨近預測，發(fā)布相關信息。
中新社記者：環(huán)境保護除政府以外，需要全社會的參與，形成強大的社會合力。您認為，在日常的生活中怎么普及環(huán)保知識，讓更多人關注、參與到環(huán)保行動中？
劉保獻：不僅是大氣，整個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是非常依賴社會公眾參與的。
環(huán)保問題，是一個系統(tǒng)性、社會性的問題，不是(單一的)行業(yè)、區(qū)域問題。加強引導、宣傳，讓大家更加深入地了解、認識環(huán)境，主動開展工作就非常關鍵。
我們一直以來秉承的一個思路是信息公開。從2013年按照國家新標準，開始對外時時發(fā)布空氣質量狀況，包括明天是好天還是污染天，大家都能很方便地查閱到。
第二，通過各種渠道讓社會公眾參與環(huán)保治理，比如12345熱線等。
總之，手段越來越豐富，但還需要大家集思廣益。只有把全社會的力量動員起來，大氣污染治理才能更加高效，治理歷程才能進一步縮短。(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