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霍政欣：文物“國際主義”，能成為阻擋文物回歸的“擋箭牌”嗎？

　　中新社北京11月25日電 題：霍政欣：文物“國際主義”，能成為阻擋文物回歸的“擋箭牌”嗎？

　　中新社記者 應妮

　　當天龍山石窟被盜佛首亮相2021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一眼千年的美，令中國人無限感慨：這是近百年來第一件從日本回到祖國的天龍山石窟流失佛雕，也是2020年回歸祖國的第100件流失文物。

　　包括被盜佛首在內，流失海外的文物每一次“落葉歸根”，都在續(xù)寫中華文脈。但無論是相關國家的國內法，抑或是現(xiàn)有國際規(guī)則，甚至是日漸抬頭的文物“國際主義”理念，都令文物回歸之路多了曲折和荊棘。

　　文物“國際主義”，能成為阻擋文物回歸的“擋箭牌”嗎？中國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教授、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1970年公約觀察員霍政欣日前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詳解流失文物回歸面臨的機遇和挑戰(zhàn)。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近年來中國有不少文物成功回流的案例，這背后是否有可復制的經驗？挽回流失的文化遺產對人們更深入認識中華文明有何意義？

　　霍政欣：作為民族集體記憶與社會價值的媒介，文物暗藏著各個民族的“心理構圖”與“文化密碼”。藉此，人們可以洞燭民族和文明的形成與變遷。各民族豐富燦爛的文物交相輝映更構成一幅色彩斑斕的文明拼圖，觀之，人們可以破譯全人類波瀾壯闊的發(fā)展史。

　　中國文物大規(guī)模流失海外是在近代積貧積弱的背景下，因戰(zhàn)爭劫掠、盜掘、走私等原因造成的。近年來，中國不斷建立健全文物追索返還法律體系，參與文物追索返還國際治理體系，文物追索返還正義事業(yè)得到越來越多國際支持。成功追索文物的案例各具特點，共性在于均通過綜合運用法律、外交、執(zhí)法合作等手段，在文物現(xiàn)持有人或現(xiàn)所在國的配合或支持下，實現(xiàn)文物返還。

　　2019年從英國追回的68件文物和從意大利追回的796件套文物，分別花了25年和12年才得以實現(xiàn)，這期間見證了中國飛速發(fā)展期?！拔倪\同國運相牽，文脈同國脈相連”，如果沒有中國自身壯大，很難想象這些文物能順利回家。

　　流失海外文物回到中國，使當代中國人能有機會進行近距離認識、鑒賞和研究，對促進人們更深入認識中華文明、體察中華文明的內涵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中新社記者：目前中國追索海外流失文物的困境在哪里，或者說最大困難是什么？

　　霍政欣：與中國流失海外的文物數(shù)量相比，成功追回的比重仍微乎其微。追索海外流失文物的最大困難在于現(xiàn)行國際法與國內法的制度規(guī)則存在重大障礙。

　　二戰(zhàn)結束后，國際社會為保護文物、促進流失文物返還陸續(xù)制定了一些國際公約，主要包括：《關于發(fā)生武裝沖突時保護文化財產的公約》(簡稱“1954年海牙公約”)及其議定書、《關于禁止和防止非法進出口文化財產和非法轉讓其所有權的方法的公約》(簡稱“1970年公約”)與《國際統(tǒng)一私法協(xié)會關于被盜或者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約》(簡稱“1995年公約”)等。

　　利用既有國際公約追索文物主要面臨條約無溯及力、約束力有限等難題。以章公祖師肉身坐佛追索案為例，現(xiàn)有證據表明該案所涉佛像于1995年自中國香港地區(qū)入境荷蘭，而荷蘭直到2009年才批準“1970年公約”，依據國際法上“法不溯及既往”的原則及《維也納條約法公約》關于“條約不溯及既往”的規(guī)定，該公約因而不能溯及既往適用于1995年左右入境荷蘭的文物。

　　事實上，正是由于認定沒有可直接適用的國際公約，荷蘭藏家的態(tài)度才日趨強硬，不斷漫天要價，甚至在被訴至法院后依然頑固。跨國文物追索之難，由此可見一斑。

　　中新社記者：您曾經說過，追索海外文物絕不能再讓“親者痛”，對于非法流失出境的文物，中國機構和個人應該拒絕參加商業(yè)拍賣?？煞裨斒鰹楹螒芙^參加商業(yè)拍賣？

　　霍政欣：目前中國的立場是鼓勵捐贈，但不支持通過參加商業(yè)拍賣的方式回購流失文物，尤其明確反對、禁止國有機構參與商業(yè)拍賣。理由是中國機構和個人近年來的積極參與，導致中國文物在國際文物拍賣市場的價格狂飆。

　　比如，在圓明園獸首拍賣事件中，少數(shù)文物投機商與國際拍賣機構在迅速推高拍賣價格的過程中賺取巨額利潤，吃虧的到頭來還是中國人自己。

　　中國機構或個人參與流失文物拍賣還會產生其他消極后果。拍賣價飆升會助長文物盜掘與走私之風，進一步加重文物流失；國有機構參與拍賣，會令人產生中國政府已對非法流失文物現(xiàn)狀的合法性予以認可的印象，非常不利于今后通過法律途徑追索。

　　中新社記者：流失海外的很多文物分布在世界各大博物館里。文物的“國際主義”是當前西方文物國拒絕返還流失文物所共同持有的理念。您如何看待文物的“國際主義”和“民族主義”之爭？

　　霍政欣：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越來越多文物流出國積極向西方文物市場國追索流失文物，尤其是國寶級文物。文物市場國尤其是歐美主要文物市場國則以所謂文物“國際主義”為理由，抵抗文物流出國追索要求。

　　西方多家著名博物館聯(lián)手發(fā)布的《環(huán)球博物館價值宣言》即為典型例證?！缎浴诽岢?，文物因而構成人類的共同財富而不能由某個國家或民族獨享；由環(huán)球博物館繼續(xù)持有、展覽、收藏這些文化財產符合各國人民的利益。國際法學界與主要國際組織均對《宣言》提出批評，包括中國在內的廣大文物流出國更明確表示反對。

　　首先，所謂“環(huán)球博物館”并不是真正國際性或全球性的，因為其不是以全球性方式來運作管理，并對全球負責。有學者指出，博物館的“環(huán)球主義”(universalism)是虛偽的，無異于披著國際主義的遮羞布。

　　第二，早期被劫掠的文物雖是在與當代不同的歷史條件下被歐美博物館獲得，但不能證明其合法性。對歷史上劫掠、破壞文物的行為予以漠視甚至合法化，必然會對文化財產跨國非法貿易起到推波助瀾作用。

　　第三，隨著絕大多數(shù)文物流出國社會、經濟、文化與技術水平不斷提高，這些文物如能被返還給其原屬國，不僅不會受到破壞，還會增進公眾對其所載負的文明與歷史的了解和對其本身的鑒賞。

　　總之，所謂文物“國際主義”無法掩蓋文化財產與生俱來的民族性，亦無法為世界上的一些大博物館拒絕返還被劫掠的文化財產提供正當依據。

　　中新社記者：未來，中國在追索海外流失文物方面如何繼續(xù)貢獻中國智慧？

　　霍政欣：中國是文明古國，也是世界上文物流失最嚴重的國家之一，追索流失文物事關中國的國家利益與民族情感。隨著中國文物與藝術品市場的繁榮，近年來中國已兼具文物市場大國與文物資源大國的身份，未來應更積極發(fā)揮負責任大國作用，參與文物追索返還領域國際法規(guī)則的修改和完善，支持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發(fā)揮更大協(xié)調作用，促進本領域國際法秩序向著更有利于文物返還的方向發(fā)展。

　　鑒于“一帶一路”沿線國大多為歷史悠久、文物資源豐富的國家，與中國共同面臨流失文物追索的繁重任務，中國可以聯(lián)合有文物追索需求的沿線國，嘗試合作建立文物返還領域的政府間論壇、會議或國際組織，主導制定更加公平正義的國際規(guī)則，改變文物流出國追索文物各自為戰(zhàn)的狀態(tài)，改變該領域國際規(guī)則長期由西方文物市場國把控的局面。(完)

　　受訪者簡介：

　　霍政欣，中國政法大學錢端升講座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兼任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1970年公約觀察員、國際比較法學會聯(lián)席會員、中國博物館協(xié)會法律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等職。

　　霍政欣教授對跨國文物追索有深入研究，在本領域出版了多部學術專著，發(fā)表了數(shù)十篇中英文論文，主持國家社科基金、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國家文物局等科研項目數(shù)十項。2014年承擔《關于保護和返還非法出境的被盜掘文化財產的敦煌宣言》的起草工作，產生了廣泛的國際影響。霍政欣教授還參與1970年公約的改革談判和多件重要流失文物的追索工作，在本領域有豐富的實踐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