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香
先生明健在上海出生,由外婆撫養(yǎng),祖孫相依為命,住在黃浦江邊,九歲才跟外婆和大他兩歲的姐姐到香港與父母團(tuán)圓。他在香港讀完中學(xué),就負(fù)笈美國留學(xué)。我們是在美國認(rèn)識的。從認(rèn)識的第一天起,他就常跟我說上海有藕粉及糯米藕,形容藕粉的滑潤及糯米藕的甜糯。 我這個臺灣來的異鄉(xiāng)人,打從小根本沒聽過也沒見過更沒嘗過藕粉及糯米藕,在美國,他也買不到這些東西幫我開眼界,我只能望著他陶醉的神情發(fā)呆。 我腦子里想:藕粉和糯米藕真有這么好吃嗎?或是他想家想得太厲害,美化了藕粉和糯米藕? 雖然我癡愛蓮花,但是不喜歡吃蓮子湯或蓮藕燒出來的菜,所以對藕粉與糯米藕也欠缺興趣。 終于在去年暑假酷暑天,他帶我們?nèi)ド虾S瓮嫣接H,親戚知道他想念藕粉及糯米藕,于是請客宴會桌上一定有一道糯米藕。可惜高級餐館里不賣藕粉,他必須去小店找。 我和孩子看他夾一塊糯米藕放進(jìn)嘴里,彷佛吃了人參果神仙桃,一臉的滿足,不由自主地也夾一塊吃吃看。咦,還真不賴!再夾一塊吃,嗯,是好吃!又夾一塊吃,啊,的確是別有滋味! 是那種甜滋滋糯綿綿的口感,他常說的“糯是糯得呢”,讓人放不下筷子。 天天吃糯米藕,我也天天仔細(xì)看,煮熟的白藕變成了淡紅色,切成薄薄的一片片擺在白色的盤子里,藕的洞眼塞滿糯米,熟透的糯米亮晶晶的,像無數(shù)小玻璃珠閃著光。一層薄薄的糖漿淋在上面,強化了藕肉的透明度,夾上來時還藕斷絲連,分不開。孩子問怎么有Spider web(蜘蛛網(wǎng))?我怕上海親戚笑話,趕快說不是蜘蛛網(wǎng),是清火袪暑的藕絲,吃了會特別漂亮呢! 明健帶我們尋幽訪勝,去他小時候玩過的地方,我們從旭日東升就出了旅館門,到夕照晚霞滿天時才回旅館。他一路指點江山,熱烈激情,我們一路走馬看花,汗流浹背,竟然讓他在西湖邊找到了賣藕粉的小店。一碗五塊人民幣,他如獲至寶地捧來了三碗藕粉,我趕快仔細(xì)看這個在寒舍已如雷貫耳聞名已久的寶貝兒。那是呈淡紫色的透明物,用湯匙挖著吃,像是透著清香的漿糊。坦白說,我覺得藕粉是好看好聞但不好吃,但是看他吃得好歡喜,我和孩子也努力吃完,不掃他的興。他還要來第二碗,我們連忙說:飽了,飽了。他興沖沖地去買了第二碗,眼睛發(fā)亮,嘴角上揚,臉上寫滿“天下第一美味”的表情!他吃完了第二碗,才依依不舍地帶著我們離開小店。 漫走南京路的步行街、登明珠大樓、坐磁懸浮地鐵、逛新天地廣場、穿過名人街去咸亨酒店吃飯、在外灘坐游船看燈飾……明健的鄉(xiāng)情一點一點釋放,鄉(xiāng)思一線一線地拉長,他說的上海話比當(dāng)?shù)厝诉地道,因為現(xiàn)代上海人已不用那些詞匯了。小時候弄堂里的鄰居與玩伴都散了,他有些惘然,只有吃糯米藕與藕粉時,他像一個快樂的天使! 回到美國,我很快又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每天都被工作家務(wù)丈夫孩子塞得滿滿的。有一天,我下班回家,桌上已擺了兩份食物,我驚訝得目瞪口呆。只見明健臉上洋洋得意,他請我們吃他做的糯米藕與藕粉,我立刻吃了,望著他那一張發(fā)著光等著夸獎的臉說:味道很正,顏色也到位,我們以后不必去上海吃了!他即刻不依地說:我還是要回去上海的。 明健從上海來,黃浦江的水與兩岸的土壤哺育了小小的他。他與黃浦江是不能分割的,他的根就在那里,怎能不回去?他少小離家老大回,想家想得心都酸了,如今悄悄地學(xué)會做糯米藕與藕粉,想必是為化解心中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思與鄉(xiāng)愁。 (來源:《世界日報》/龔則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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