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荒田
一
2005年春日,臨海的舊金山日落區(qū),籠罩著老生常談的大霧。我手捧著伍可娉女士剛剛送來的書稿《金山伯的女人》,靠窗而坐,迫不及待地讀起來,一共讀了好幾天,到最后一頁,長長吐了一口氣,真想借某位電視界名女人所著暢銷書的名字一用:“憑海臨風”,欣然宣告:“終于有了!”“有了” 什么?有了一本記述臺山僑鄉(xiāng)婦女命運的長篇小說。我,還有眾多關注文學和華僑史的鄉(xiāng)親,盼了好多年,盼的就是這樣一本書。
作者伍可娉和我,都是廣東臺山市人。這個號稱“中國第一僑鄉(xiāng)”的縣份(80年代改為市),海外人口略多于在本土。在我和伍可娉現(xiàn)在所居住的舊金山,上世紀50年代以前,臺山方言居然就是中國話的代名詞,占華人人口大多數的臺山人,夜郎自大到這個田地:和陌生同胞交談,如果對方所說的是他聽不懂的“省話”或“藍青官話”,他便暗里罵一句:“唐人不講唐話,什么玩藝?”珠江三角洲一個人口不足百萬的縣份,如此牛氣烘烘,所倚仗的就是出洋的人多。土生土長的臺山人如我,從小會唱“金山客,掉轉船頭百算百”的兒歌,見慣僑批局穿村過巷送僑匯的自行車和綠挎包。巷子里任何一戶人家,都有若干條或親或疏的“僑路”。牛背上的野孩子,對暹羅(泰國)、南洋、“花旗”(美國)、“紅毛”(英國)、舊金山、新金山(澳洲)等名字耳熟能詳;大字不識的老嫗,鄉(xiāng)音里夾著英語單詞,什么stamp(郵票)、Fun(玩樂)、All(全部)。
臺山方言中,出洋謀生叫“出路”。從清代的“賣豬仔”到上世紀中葉,“去出路”的,絕大多數是男人。他們飄洋過海,一輩子能回鄉(xiāng)兩三次(一次稱一“派”),算得風光無限。第一“派”,娶妻建房;第二 “派”,兒子成親;如果有第三“派”,那就是落葉歸根。長亭送別的明眸皓齒,再見時變?yōu)辁Q發(fā)雞皮。截至改革開放以前,在臺山境內,因種種客觀條件的限制,無法和身在海外的丈夫團聚的婦女,形成了一個相當龐大的特殊階層。由于有或多或少的僑匯接濟(鄉(xiāng)間稱為“撕信角”),她們在經濟上優(yōu)于普通人,這是身為“金山婆”唯一的優(yōu)越感。同時,她們長久地和配偶分離,“守生寡”的苦楚,一言難盡,也難以向外人道。極短暫的團聚,與生命等長的分離,空閨中的期盼,空床上的煎熬!督鹕讲呐恕烽_明宗義的《木魚調》有兩句:“摸下床中又無兒和女,摸下床邊又不見郎”,拙直淺白地點破女人畢生的致命之痛。
伍可娉和我的故鄉(xiāng),遍布著臉孔性情各異而遭際類似的“金山婆”。伍可娉的伯母,我的外婆,就是這樣的女人。我在海外為文這么多年,也常常渴望將這樣的人物形諸筆下,可是總感筆力不逮。去年去世的同鄉(xiāng)詩人老南,90年代以《梅菊姐》標出一生寫作生涯的高峰,這一長篇敘事詩,抒寫的是僑鄉(xiāng)婦女的堅貞愛情。此外,家鄉(xiāng)迄今未有全方位地敘述僑鄉(xiāng)女性歷史宿命的長篇小說問世,教我不能不長抱遺憾。當然,我孤懸海外,閱讀視野甚窄,如果這一空白已被國內作者所填補,那就更好了。
二
在發(fā)現(xiàn)類似的作品之前,我仍可理直氣壯地把《金山伯的女人》稱為填補“百年空白”的作品。關于這一長逾30萬言的說部的成就,它在家鄉(xiāng)華僑史、風俗史、文學史,乃至女性心靈史上的地位,以及它的欠缺,有待專家在深入研究后作出闡述,我作為作者的同鄉(xiāng)和學弟,僅能寫出閱讀的粗疏印象。
我以為,這本具開拓意義和歷史價值的巨制,有三方面的特色:
一是真實地描劃僑鄉(xiāng)婦女感情與欲望世界。顧名思義,金山伯的女人,主軸自然是男女關系,在這一框架下,僑鄉(xiāng)獨特的愛情與婚姻,旁及婚外的情與欲,僑鄉(xiāng)女性的性期待,性幻想,乃至性饑渴,性變態(tài),都在書中出現(xiàn)。不過,讀者別以為作者在效法美女作家,抄“身體寫作“的捷徑。區(qū)分性描寫是色情還是正當,并不困難,看是否為刻劃人物個性,展示主題所必須就行。對本書而言,如果不涉及性愛,那是不可思議的。只要看對主人公翠玉第二次洞房的心理描寫,她和傾心相愛的新丈夫相擁時,對性的渴求卻被對往昔所受性侵犯的慘痛記憶轉化為陰道痙攣,寫來扣人心弦,讀時不能不為備受蹂躪的弱者一掬同情之淚,我們就明白,只有劍及履及地描敘情與性的交錯,原始欲望的生滅起落,才能揭示人物最深層的行為動機,“性”是故事的有機組成。過去香港人譏笑低俗電影為了刺激票房而硬加黃色鏡頭,稱之為“撒鹽花”,可是,本書的這一類情節(jié),都是嚴肅的、正派的,而況,作者在這方面,小心拿捏分寸,并沒有造成視覺污染。
我不但欣賞她下筆的坦率,敘述的火候,更嘆服她把握僑鄉(xiāng)女性心理的到位,曠婦的欲望與情緒變化,曲盡其幽微,卻沒有學院派解剖心理的呆板和冰冷。這種優(yōu)勢來自兩方面,一是她從幼年開始的生活積累。二是她從醫(yī)學院畢業(yè)后,擔任醫(yī)生多年。
二是展現(xiàn)僑鄉(xiāng)社會的立體全景。主要場景設在臺山的無名村,主人公是嫁給金山客陳年章的林翠玉,時間跨度從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40年代到改革開放的80年代。故事揭幕時,林翠玉是為舊金山華人洗衣店的小開守了13年空房的怨婦,到最后,林翠玉在舊金山,給早已成陌路的前夫送殯。她站在墓碑如林的寧陽墳場,心緒寧靜,人間的相思離愁,恩怨情仇都歸于塵土。這一段漫長歲月,中國社會至為動蕩,單是10年文革,就制造了無數悲劇。作者的得天獨厚處在于,她本身是移民,在舊金山生活了20多年,這一國內作者無從獲致的體驗,使她在得心應手地鋪陳出無名村的世俗人生之后,再從容地把鏡頭推到海外,將僑鄉(xiāng)婦女的命運曲線延伸到舊金山唐人街,使得“金山伯”的女人,跳出鄉(xiāng)村的小天地,和“金山伯”的生活道路合并起來,從而對僑鄉(xiāng)人的生命軌跡作出總體觀照。
三是集僑鄉(xiāng)風俗之大成。這本書里頭,一幅幅、一套套風俗畫,教我著迷,它們使我這個離鄉(xiāng)四分之一個世紀的臺山人,一次次地引回童年,帶到水塘掩映、綠竹搖曳的村莊。單舉翠玉嫁給金山客一節(jié),從茶樓相親,文定,“擔餅”,到哭嫁,鬧洞房,“回門”,具體而微,繪聲繪影。這一系列俚俗風物,我小時候不是沒有領略過,但從來不曉得新娘上花轎前,要由善即景即興作詞的哭嫁專家主持,把喜事當喪事,唱個天昏地暗。還有,新娘上轎,要讓人背著,腳不能著地,頭上張傘,以擋“三煞”。本書里,僑鄉(xiāng)的人文景致,教人目不暇給:木魚花箋,鑼鼓八音,媒人婆上頭公、七夕乞巧,拜榕樹娘娘、公雞拜堂、女仔屋……
三
讀這一本厚重的長篇小說,我想起故鄉(xiāng)的春節(jié):大轟大涌的鑼鼓、大紅的對聯(lián)、朱紅的揮春、艷紅的梅,明黃的臘梅。舉凡獅子隊、秧歌隊,花攤、飄色、鞭炮、煙花,無不以強烈的原色來烘托喜慶。廳堂里的年畫,不管透視原理也不理會均衡,顏色呢,只要奪目,不求層次。人也俗得可以,新年見面,劈頭一句“恭喜發(fā)財”。這樣的氛圍,簡言之,曰“俗艷”。俗的對立面的是雅,這本書可以“鄉(xiāng)土式俗艷”來笑容,它和資深寫手慘淡經營的命意、懸念、布局、矛盾沖突,恰成鮮明的對照。它拙直到近似村言鄉(xiāng)語,繁復到近似墟期市集,樸素,率真,不時因為抑制不住澎湃的感情,下筆如水銀瀉地。運用了大量未經提煉的方言土語,好些情節(jié)也未作匠心的剪裁。畢竟是第一次寫長篇的新手,駕馭龐然大物,未免力怯。
然而,我所偏愛的,正是這有“自然主義”嫌疑的原汁原味,它一似未經人力干預的原野,蕪雜,然而生機蓬勃,不事雕琢卻風韻天成。被暢銷書市場和作秀式作品弄壞了胃口的讀者,一似食家吃膩了“虎鳳燴三蛇”,轉而愛上咸蝦醬炒番薯葉一樣,返樸歸真之時,喜歡上這種貼近原生態(tài)的作品。
伍可娉和我同是臺山一中的校友,她考進中山醫(yī)學院的次年,我才提著母親(她是金山伯的獨生女,我的外祖父和可娉學姐的祖父一樣,都是坐俗稱“大眼雞”的木船到金山謀生的)交給我的小皮箱,怯生生地走進紗帽山下的著名學府。我在母校當不可一世、愚不可及的紅衛(wèi)兵時,她已經念完 6年醫(yī)學本科,在鄰縣擔任醫(yī)生。 1980年夏天我在舊金山當著水土不服的“新鄉(xiāng)里”,受鄉(xiāng)中至交,著名的“輪椅詩人”趙元瑜之托,走進唐人街一所破舊的公寓,看望他的姐姐和姐夫。那時并不曉得,他們就是可娉的雙親。認識可娉是在20多年以后,那時,她和當過多年外科醫(yī)生的丈夫,不但已將四個女兒撫養(yǎng)成人(他們的三女兒吳美珩,1992年在“全美華埠小姐選美會”中獲得冠軍,1996年在“國際華埠小姐選美會”又獲亞軍),經營花店有聲有色,而且以“小草 ”為筆名,在報章發(fā)表小說和散文。
這位出色的中國兒科醫(yī)生、成功的美國老板娘,在本該退休的年紀,一發(fā)不可收,寫出這樣一部叫人刮目相看的長篇,為著名僑鄉(xiāng)萬千有血有肉的“望夫石”立傳,為此,我對她致以熱烈的感謝和誠摯的敬意。
(2005年8月于美國舊金山)
注:《金山伯的女人》由美國強磊出版社出版,此文為該書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