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周鈺錐 撰文/宋葵
80多歲高齡的父親望眼欲穿的期盼在1989年12月26日成真。那天，我離開福州，將繞道香港乘坐飛往泰國曼谷的飛機(jī)，并將在那里與分別近40載的馬來西亞親人們會面。
父親的期盼
我于1934年出生在馬來西亞北部亞羅士打市的一個小鎮(zhèn)上，和東南亞絕大多數(shù)的熱帶地區(qū)一樣，那里四季炎熱，雨水充沛，土地肥沃，民風(fēng)樸實，父母在鎮(zhèn)上開了家雜貨店，我們一家在那自食其力，安居樂業(yè)。1951年，17歲的我從馬來西亞回國，在父親的祖居國學(xué)習(xí)、娶妻、生子，與我的生身父母、同胞兄弟長相離別。近40載的分離，我只能從照片上看著父母慢慢變老，認(rèn)識我從未謀面的弟弟妹妹；而父母亦無緣眼見他們的長子成長、成熟的歷程……父親的每一封來信，字里行間飽含著他對家鄉(xiāng)、對親人的強(qiáng)烈思念，也傳達(dá)他對骨肉分離、親人相見不相識的憂慮——他說，我老了，可你們同胞兄弟竟無緣相見，你海外的姊弟不識家門，我怎能放心？！
父親祖籍福建安溪，十幾歲時隨祖父去了馬來亞謀生。上個世紀(jì)后期，因馬來西亞對馬中兩國公民因私來往諸多限制，我與海外的親人聯(lián)絡(luò)日減，父親也越來越思念故土、親人。父親是一個典型的閩南人，非常重視家鄉(xiāng)觀念、血緣親情，在他內(nèi)心深處，子女會講閩南話會寫中國字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他希望海外的子女能知根識祖，與家鄉(xiāng)的親人來來往往，互通信息，常敘親情，真正成為一家親。父親說，如果斷了與家鄉(xiāng)的聯(lián)系，那些在海外的子孫很有可能成為浮萍一般的“番仔”，“那我還有何臉面去見列祖列宗？我將終生遺憾��！”
父親終于可以實現(xiàn)他的愿望了。當(dāng)我步下飛機(jī)的懸梯，踏上曼谷的土地，我見到了到曼谷機(jī)場接我的幾個親戚朋友，一行熱淚模糊了我的雙眼，我們擁抱，我們唏噓，我們感嘆，為我們遲到的相逢。兄弟們早已為我在泰國哈艾市的一家旅館定下了房間，哈艾是泰國的第二大城市，位于泰國南部，是繁華的商業(yè)中心，與我們位于馬來西亞北部的家開車約2小時的路程，可以讓大馬的親友們方便往來。接下來的2個多月，我就以此為“據(jù)點(diǎn)”，享受濃濃親情，享受回家的感覺，享受骨肉相親的滋味……
骨肉初相逢
哈艾離曼谷約15、16個小時的車程，我們早上4、5點(diǎn)出發(fā)，得到晚上6點(diǎn)左右才會到哈艾，我的父親、大姐、幾個弟弟及其子侄、朋友約30多人在哈艾翹首以待，我對“歸心似箭”有了刻骨的體驗：父親肯定是老態(tài)龍鐘了，我回國時還未出生的幾個弟弟妹妹，他們與照片上的模樣有分別嗎？還有侄子侄女們，想當(dāng)年我在他們的年齡就孤身一人回中國了……我無數(shù)次地想象和他們相見的情景，但當(dāng)我在旅館門前看到我的30多個至親，唯有淚流，那是辛酸的淚水，也是幸福的淚水呀！
我的老父親頭發(fā)已經(jīng)斑白，滿臉的皺紋，他拉著我的手，久久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哆嗦著一遍又一遍地?fù)崦业氖�，父親可是在尋找離家時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英氣勃勃的少年郎？老淚在父親的臉上肆意潑灑，我卻分明看到了父親淚里的笑容在蕩開，那是因為終于在有生之年又見到了自己分別已久的親生兒子呀！
那天晚上的接風(fēng)宴吃得異常熱鬧，親人們點(diǎn)了許多我在馬來西亞時愛吃的菜肴，一股幸福的暖流在我的血液里奔流。眾多的親朋故友環(huán)繞著我，濃濃的親情友情淹沒了我，“哥哥”、“大伯”、“大舅”等從未享受過的稱謂讓我應(yīng)接不暇，看著那些我初次謀面的親人們，聽著他們親切的呼喚，我真是感慨萬千，以茶代酒一杯接一杯喝著，竟也很快不知云里霧里，不知今夕何夕……
當(dāng)晚，親人們?nèi)吭诠∷蓿覀儼铝寺灭^的半個樓層，親友們集中在我的周圍，噓寒問暖，恨不能把我們以前未說的話一次說盡，而父親則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我，看著我們兄弟們交談、憶舊，徹夜未眠。有意思的是，我們親人團(tuán)聚的事在旅館里傳開了，大家都跑來看，跟著我們唏噓、感慨，也是華人的老板老板娘因此對我和來看我的親友們很是關(guān)照，讓我在哈艾的兩個多月感覺像在家里一樣。
在哈艾的日子里，馬來西亞的親人們輪流來看我，每天都有幾個人來，帶來我愛吃的各種地道食物，如榴蓮、醋魚、亞答子、椰子漿；陪著我到處走走，神奇的林姑娘廟、鱷魚公園等，都留下了我們的足跡；兒時的玩伴同學(xué)獲悉我在泰國的消息，也紛紛結(jié)伴來探我，我們回憶孩童時代的趣事，時間在追“古”撫今中慢慢流淌，我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以前那個熟悉的簡單的環(huán)境中，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
回家過大年
我是農(nóng)歷十二月份到泰國的，一轉(zhuǎn)眼，全世界華人最隆重最熱鬧的春節(jié)快到了，哈艾的華人很多，和其他身在異國的華人一樣，非常重視這個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走在哈艾的街上，處處都能感受到濃濃的過節(jié)氣氛，人們備年貨、買新衣，還有各種各樣充滿喜慶氣氛的貼圖，大人小孩全都行色匆匆、喜氣洋洋。
雖說在泰南見到我的親朋好友應(yīng)該心滿意足，但過年的氣氛卻不由得我不“得寸進(jìn)尺”——走在他們中間，總覺得自己缺了點(diǎn)什么，隨著年關(guān)的逼近，一絲絲的煩躁不住地涌上心頭，越來越濃，越來越稠，無法遏制的思念纏繞著我，近在咫尺，卻有家不能回��！……盡管我極力地掩飾，可親人們還是看在眼里。其實，他們何嘗不是這樣的心情？
但，那是條無法逾越的鴻溝，是無法攀登的峭壁。
大家一籌莫展。
許是我們的心情感動了上天。在臨近農(nóng)歷大年的前夕，經(jīng)幾個弟弟和朋友斡旋，我被告知可以回到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我終于可以回家了！
在離開馬來西亞38年之后，我終于又回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這里，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無不充盈著我童年的記憶，少年的遐想，多少次夢里回故鄉(xiāng)，但當(dāng)我真的站在這里，我卻迷茫了——物是人非��！
我的親人們早已在院子里迎著，我下車走向他們，走向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家園。撫摸著那熟悉的一草一木，淚已滂沱，“我回來了，回來了。”父母親高興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1990年的春節(jié)，是父母首次與他們的8個子女團(tuán)聚的佳節(jié)，弟弟們和姐妹都帶著他們的兒女、孫輩回來，一大家子圍坐在一起，家長里短，談天說地，享受天倫之樂，那是多么溫馨的場面！短短的幾天，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日子。
歡樂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zhuǎn)眼，我又要和他們分別了。臨別前，父親讓我再看看我們的老房子。那是父親到馬來西亞后一直居住的房子，房子是馬來西亞常見的樣式——前面是雜貨店，后面就是我們姊弟8人的出生地。他要我一輩子都記住那間房子，記住在馬來西亞還有許多牽掛我的家人。
要離開我的出生地了，要與父親離別了。父親對我說，你出了這扇門，不要回頭張望，一直往前走。我最后一次環(huán)顧四方，把它們一一牢牢地印在腦海里。剛跨出大門沒走幾步，就聽到背后傳來一陣猛烈的哭聲，那是父親，是父親在號啕大哭，80高齡的他站在窗口，看著我離去的背影！
……
其實，父親還是一個有福之人，因為勞作一生的他身體很健康，1990年底馬來西亞取消探親限制以后，弟弟們率海外眾多子孫數(shù)次回到祖籍地尋根謁祖，我也多次與家人真正意義上的回到馬來西亞探親，父母親都親眼看到了我的全家人，特別是1998年父親90大壽，我率全家8個人遠(yuǎn)赴馬來西亞祝壽，父親樂得合不攏嘴，兄弟子侄也紛紛攜眷從檳城、吉隆坡、新加坡等地趕來，那次，我們周家四代100多口圍繞在父親周圍，實現(xiàn)了父親的大團(tuán)圓之夢。
（來源：福建僑報。周鈺錐，男，馬來西亞歸僑，1994年從福州自來水總公司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