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陳秀鑾 執(zhí)筆/宋葵
第一次回國是被迫的。
上個世紀(jì)40年代，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踏遍東南亞，一時間，風(fēng)聲鶴唳，哀聲四起，南洋各國都籠罩在一片恐怖的陰影之中，緬甸的局勢也日益緊張。為避開日本鬼子的炮火，1942年初，當(dāng)時在緬甸紅十字會機構(gòu)供職的父親帶著我們一家和其他鄉(xiāng)親，沿著滇緬公路，一路輾轉(zhuǎn)，逃難回國。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我們像日本侵略者刺刀上的玩偶，被他們逼得從畹町、保山、昆明、安順、貴陽、遵義、熄蜂，一直逃到重慶朝天門對面的江北，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我們才結(jié)束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回到緬甸仰光。
滇緬公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是連接中國大西南與印度洋的重要運輸通道，它東起云南昆明，經(jīng)德宏、保山、大理，最后在中緬邊境上的畹町鎮(zhèn)出國到達緬甸的臘戌，與仰光公路相接。它蜿蜒上千公里，海外大量援華物資就是通過這條公路源源不斷進入中國的大后方。在當(dāng)時，滇緬公路真是我們的逃生之路啊，一路上，逃難的人有的步行，有的乘坐用木炭作燃料的“老黃�！避�，扶老攜幼，肩挑背扛，回到祖國的懷抱。
東奔西跑的日子是辛苦的，還是恐怖的。當(dāng)我們一家逃難到云南保山時，日本鬼子的飛機轟炸了惠通橋，又炸了保山城，保山的國立華僑中學(xué)也未幸免于難，僑中的許多女生在那次轟炸中失去了寶貴的生命，我最小的姨姨就是在那里被燃燒彈燒死的。
逃難的幾年時間里，我們先后在云南保山、貴州平壩等地生活過，父母憂國憂民，考慮生計、生存大事，孩子們就“清閑”了——苦難有父母扛著，又有父母的關(guān)愛與照顧，流離失所的日子竟也不覺得苦，以至于今年已經(jīng)60多歲的小弟弟（當(dāng)時大概三、四歲）在我們敘舊時竟稱：在西南時的生活他覺得挺快樂的。
是啊，父母像一把大傘為我們擋風(fēng)遮雨，撫平我們驚惶失措的恐懼心情，使我們的童年逃難生活不至于陰暗凄慘，而周遭變幻的風(fēng)景，則豐富了我們的視野，在我們那段晦澀的記憶中留下了幾個生動的畫面……
看苗民“過節(jié)”
印象最深的莫過于在貴州平壩的那些日子了。那時，父親遠在重慶，母親帶著我們幾個臺階般排列的孩子在離貴陽不遠的平壩縣住了下來。平壩是茅臺酒的故鄉(xiāng)，但兒時的我們更在意的是飯桌上有沒有令我們垂涎三尺的肉。都說貴州是“地?zé)o三里平”，而平壩就如其名，是個相對開闊平坦的地方，在那里，河流縱橫交錯，零零星星的小山包有的像海螺、有的像饅頭、有的像草帽，點綴著那片美麗而又貧困的土地。
母親租了當(dāng)?shù)匾粋�大地主的倉庫作為我們的臨時居所。當(dāng)時，我大約十一二歲，戰(zhàn)爭讓我失學(xué)了，我只好把精力放在“社交”上。很快，我就與周圍的新鄰居混熟了，他們也都很喜歡與我這個小“番仔”玩，有什么好玩的事都不忘讓我湊一份。跟新朋友們?nèi)タ疵缱甯栉枋俏易钕矚g的一件事。
貴州除漢族外，還是苗族、布依族、侗族等17個少數(shù)民族的世居地。在平壩，我見得最多的是苗族，他們都生活在條件艱苦的偏僻山區(qū)，但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沒有壓垮他們，他們頻繁地聚會，用歌聲、舞蹈表達他們對生活的熱愛與戰(zhàn)勝困難的信心。歌舞好看，去看歌舞卻不是一件輕松的事。苗民大都居住在遠離城區(qū)的山溝溝里，貴州人稱“天無三日晴、地?zé)o三里干”，地理條件之惡劣令人難以想像，那路簡直不能稱之為“路”，而應(yīng)該叫作“爛泥潭”了，沒到膝蓋的爛泥每走一步都需要很大的力氣，通往苗寨歌會的路幾乎百分之百都是爛泥路�？僧�(dāng)時，為了去看苗民的歌舞會，我什么都顧不上，一旦有人告訴我，今天又有歌會了，我撒腿就跟著跑去了。一路上，還不能掉隊，不能太慢，掉隊就找不著方向，太慢則可能白費功夫——到那兒人家早結(jié)束了。
辛苦還是值得的，單是觀賞苗家女子極富民族特色的服裝，就足以讓我感到欣慰的了。多少次，當(dāng)我看著那些苗民身著華麗的民族盛裝，載歌載舞，那五彩斑斕的服飾，抑揚頓挫的歌聲，叮咚作響的銀鐲銀圈，無不在我的記憶中熠熠生輝。還有他們的“蘆笙會”、踩花山等傳統(tǒng)節(jié)日中，年輕男女對歌、賽馬、斗牛摔跤，精彩的場面常常迎來看客們的陣陣喝彩……這些美麗的插曲大大豐富了我的童年生活，給我那段背井離鄉(xiāng)的日子增添了些許亮麗的色彩。
“大頭菜”風(fēng)波
在緬甸，我們家的經(jīng)濟不算富裕，但衣食住行還是過得去的，母親基本不用為我們的生計擔(dān)憂。但在那段逃難的日子里，父親遠在重慶，只是隔一段時間寄一次生活費來，母親與天底下所有忍辱負重的母親一樣，擔(dān)負起了照顧家庭的重擔(dān)。她學(xué)會了腌咸菜、納鞋底，用自己的辛勤勞動維持著我們的生活。
母親只會講緬甸話和閩南話，這為我們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的麻煩，沒想到，這缺憾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卻為我們贏來了一場意外的“勝利”，只是在我小小的心靈中留下了疑惑與不解：為什么中國人會怕洋人？
還是在平壩吧。那是一個趕集的日子，我陪母親去集市上采買日用品。母親跟所有的“番客”一樣，是個講究儀表的人，她把自己和我的周身都拾綴得一絲不茍。集市很小，但人很多，那些苗民們有的帶著山上采來的榛子、新鮮的金針花、刺梨，有的挑著砍來的木柴，有的帶來山上采的韭菜，一擔(dān)擔(dān)，一筐筐，把集市渲染得熱鬧非凡。我們在集市上逛了一圈，看中了一個山里的漢子挑的一擔(dān)水靈鮮嫩的大頭菜。父親剛剛寄來一筆生活費，在那物資極度貧乏的年代，母親要精打細算才能維持我們這個大家庭的生活。母親決定買下它們——腌了以后可以吃上一段時間。我充當(dāng)翻譯，幫母親砍好價錢，母親準(zhǔn)備付錢了，那漢子卻突然反悔，好像被我們占了大便宜——他硬要把價格往上提。面對一個精壯敦實的大男人，母親一個婦道人家，帶著一個小女孩，語言又不通，情急之下，緬語、閩南話一起上，那漢子先是一驚，再看我和母親雖不算華貴但清清爽爽明顯異于當(dāng)?shù)厝说难b束，口里叫著“洋人”、“洋人”，慌慌張張地拿了我們的錢就跑了。
我和母親倒是愣在那里，被前后幾分鐘的變數(shù)搞得一頭霧水：我們明明是正宗的華人血統(tǒng)呀，為什么幾句“洋話”、一身“洋服”就讓他們?nèi)绱撕ε拢窟@到底是為什么？！
……
往事如煙，往事也并不如煙，我用經(jīng)歷的幾個生活片段記錄那段不尋常的歷史，也記錄我如歌的年華。
（來源/福建僑報。陳秀鑾：女，現(xiàn)年73歲，1952年從緬甸仰光回國，1987年從福州下杭小學(xué)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