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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僑的故事：愛在心里
楊亞紅/口述 林小宇/整理
從椰風(fēng)蕉雨中走過，從驚濤駭浪中歸來，每一個歸僑都是一部傳奇，有許許多多故事。
追憶如潮
不久前，我發(fā)現(xiàn)我愛回憶，漫無天際地回憶，發(fā)呆似的回憶，一些過去的事時而清晰，時而又模糊，但總是那種凄切，那樣的讓人揪心。這正像有人說的那樣：“當(dāng)一個人開始回憶過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老了�！睆哪菚r起，我才感到自己老了，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老。
我的回憶還在繼續(xù)，它幾乎成了我每天生活中不可少的內(nèi)容，有時回憶讓我眼眶濕潤、使我寢食難安。而回憶中，有一個人讓我難忘，冥冥之中她像大姐一樣看著我，她親切地靠近我，近得我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能嗅到她那有著香味的頭發(fā)，能看到她光潔皮膚上的紋路。她的名字叫鐘時，這個有著男人名字的女人外表沒有一點男人的味道，她有女人少有的風(fēng)姿：明眸炯炯有神，飄逸的短發(fā)黑又亮，勻稱身材珠圓玉潤……想到她就有絲絲沁人心脾的甘香，霧一樣蒙上心頭。有一天，我像是從夢中醒來，一種強烈的沖動讓我無法安寧，我要到福建西部的龍巖市去看這位讓我日思夜想的人，這是我多年來少有的“強烈決定”。
尋訪鐘姐
列車在黑暗中向西行駛，車輪在鐵軌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就像一曲動聽的樂曲縈繞在身邊，整夜我都沒有合上眼，與她共同生活12年的每一件事情像電影映照在眼前。此時的她不僅像大姐更像母親，她的微笑是那么的慈祥，蘊涵著暖暖的親情；她說話娓娓動聽，就像一首流淌的歌，她的關(guān)愛更像一股暖流隨著血液流遍全身，直到天亮我還沉浸在以往的溫馨中。
到達龍巖市后，我急忙奔向她家。眼前的鐘時老人完全沒有以往鐘時大姐的影子，現(xiàn)在的她身子像是經(jīng)過壓縮變得干癟，頭發(fā)稀疏而泛白，一雙眼睛茫然而無神……她老了，老得讓人難以辨認，一陣難過襲上心來，心酸得讓我哽咽，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對她說：“鐘姐，我來看您了�！彼�，神情呆滯，好像問我：“你是誰？”這讓我感到無比的傷心，我仍然再次呼喚她，我說出我們在一起生活的一些事，想“激活”她沉寂的記憶，可她還是那般無動于衷，還是用那種陌生的目光對著我。站在她旁邊的女兒告訴我，母親得了帕金森綜合癥，但我覺得無論如何她不該忘記我，忘記那我們一起生活過的日子。
蒙難泰國
我祖籍廣東潮州，父親在海外打工，家里全靠他打工掙來的錢養(yǎng)活，我14歲的那年，日本人侵占東南亞，家里與父親失去聯(lián)系，生活斷了來源，眼看我三姐妹和母親就要餓死在街頭，無奈之下，母親只得將我賣掉換回兩擔(dān)地瓜。我被人販子幾經(jīng)輾轉(zhuǎn)賣到泰國一家鐘姓的人家里做傭人，在他家里做著洗衣和清潔衛(wèi)生的活兒。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傭人只能低頭做事，埋頭干活，一天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我的傭人生活在孤獨中繼續(xù)著。
有一天，鐘家大院里來了一對年輕夫婦，女的是鐘家主人的妹妹。聽說他們是從國內(nèi)來的，就引起我的注意，因為我也是從國內(nèi)被賣到這里來的，不知為什么，我對他們一開始就有好感。讓我感到很意外的是他們見到我時竟然主動向我微笑致意，尤其是那位穿著花裙、剪著短發(fā)的夫人，她的微笑和藹慈祥。在這個鐘家大院里，從來沒有主人向傭人微笑，何況這微笑既似朋友的微笑，又像親人的微笑，就是這淺淺的微笑在我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次振動。之后我們開始相互寒暄問候，她有時客氣地邀請我到她房間坐坐，起先我不敢答應(yīng)她的邀請，這在主仆規(guī)矩分明的鐘家大院里是不允許的，但好奇心的驅(qū)使，我還是悄悄地溜進了她的房間。
心燈亮起
在她的房里，我?guī)缀跬浳沂沁@家的傭人，我們像親人一樣的交談，有時她讀書給我聽，有時她告訴我中國發(fā)生的事，在她所說的事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說中國將會變成一個沒有饑餓、沒有剝削、人人平等的社會。這讓我聯(lián)想起我一家人因饑餓所迫，把我賣掉換那兩擔(dān)地瓜的事。很奇怪，這位鐘時大姐說的每一件事，每一個道理都能深深地嵌進我的心坎，這時我心里彷佛有了一盞明燈，知道世界上還有比我現(xiàn)在看到的更好的東西；知道窮人不會永遠是社會的下人，他們有機會為自己改變命運；知道中國人的根在哪里，為了國家不被日本占領(lǐng)有很多人犧牲流血。也是這位鐘時大姐幫我識字，我第一次寫的字是我的名字，我原名楊紅妹，她說最好改成楊亞紅，我不知道這里有著什么更深的道理，但因為這個名字是她為我起的，我就喜歡，并一直用到現(xiàn)在，我想這個名字將跟我到永遠。
這些美好的日子終于到了盡頭。一天她告訴我，他們要回國去，問我愿不愿意跟他們一起走，我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但她的哥哥和嫂嫂不同意，而且態(tài)度很堅決，也許她的親人們感覺到我與鐘時大姐的關(guān)系不像主仆，更像朋友，從而引起他們的反感，阻止我與他們一道回國可能出于一種報復(fù)或一種懲罰。與他們分手我有一種撕心的痛苦，我被賣掉時與母親分手還沒有這般難受，那時夜晚我都會因為思念她而痛哭，沒有了她，心里的那盞燈就要熄滅了。
奔赴祖國
在鐘時大姐離開一年后的一天，我與她的哥哥嫂嫂爆發(fā)一次主仆間的“戰(zhàn)爭”。我因提出回國的要求遭到她哥哥的謾罵，她嫂嫂還動手打我，把我的眼睛打得紅腫。鐘家其他人擔(dān)心這樣下去會有意外發(fā)生，于是勸她大哥同意我回國，最后他看在我為他家服務(wù)這么多年情形上讓我回國。其實就算主人讓我回國，我沒有錢，也是回不去的。哪想到這一切都在鐘時大姐意料之中，她回國之前早就替我安排好了，她把回國的盤纏和她的地址悄悄地放在賬房先生那兒。就在我為回國路費苦惱時，這位平時不說話的賬房先生將回國的船票和鐘時大姐在國內(nèi)的地址交給我，捧著這張船票，我的眼睛再次濕潤了。
1952年的夏天，我從廣東汕頭上岸，稍作休整后我就直奔福建連城縣，見到她，我撲進她的懷里，那時我覺得有太多的話要向她說，只是不知從哪里說起，其實與她的分別才一年多。從那以后我真正成為了她的家人，在她的幫助下我進了學(xué)校學(xué)習(xí)，在她的鼓勵下我當(dāng)上了一名助產(chǎn)護士。有一天她對我說，你長大了，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我又在一種傷感中離開了她，到了閩東的福安、羅源，最后落腳在福州。
在我匆匆的人生道路上，她是我唯一遇見到的最好的“貴人”，她有一顆比金子還要珍貴的心。
（來源：福建僑報。楊亞紅，女，泰國歸僑，現(xiàn)年70歲，退休前任職于福建省汽車運輸公司長途客運北站。）
楊亞紅16歲在泰國拍的人生第一張照片。
楊亞紅（左）上個世紀60年代在福建省連城縣與時任連城縣總工會主席的鐘時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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