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歸僑的故事：從不低頭
洪民強/口述 林小宇/撰文
我1929年出生在馬來亞吉打州的居林。
在我不到10歲的時候，父母相繼去世，原來就生活拮據(jù)的家庭更是“家徒四壁”，幾個哥哥只能離家出走，各自尋找活路，我因年紀小只能跟著從家鄉(xiāng)福建南安縣來的后媽一道生活。
后媽就是我的家
我的父親早年離家出洋，在家鄉(xiāng)留下一位“童養(yǎng)媳”的老婆，但在南洋的日子里，父親又與我母親結(jié)了婚，在我父母相繼去世后，她義無反顧從家鄉(xiāng)來到馬來亞，照顧一堆與她沒有血緣的孩子，這也許就是中國婦女的性格，閩南女人的秉性。那時，“童養(yǎng)媳”的后媽就把我?guī)г谒纳磉�，我的生活來源全靠著她。她為了支撐這個家，養(yǎng)活我們幾個還不能“自食其力”的孩子，在當?shù)鼐頍煆S找到拔煙葉的活，一個月才3元錢。
在我幼小的心里，后媽就是我最愛的人。我們每天形影不離，朝夕相處，她在干活的時候，我總坐在她身旁，望著她低頭干活的樣子。在那些日子里，我希望能有一份工作做，這樣我們的日子就會好一點點，后媽就不會那樣的勞累，而我能做的是，常常悄悄地幫她做一些簡單的事，如整理拔好的煙葉，清掃地面。當她看到我在幫她做事后，眼里會透出贊許的目光，我也因她的高興而感到一些欣慰。工廠老板是一位華僑，他見我們母子可憐，同意讓我為工廠打一些小工，以賺取一頓午飯，這是我最早的勞動報酬，也是最微薄的收入，盡管這樣，我和后媽還是為此高興一番，要知道，那時很少有人可以得到這份工作。
我的家稱的上“赤貧”家庭，房子只有一小間，并且是租來的，屋里除了睡覺的床，就再沒有別的東西，而更多的時候，我們都是在搬家，大概原因是家里交不起房租。在我的記憶中，家是很模糊的印象，而我理解的是，后媽就是我的家，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房子再小，屋子再破都無所謂，因為在后媽的身上有著家庭的溫暖，我就是跟隨著這溫暖來來去去。
一生讀書在晚上
大約在我12歲的時候，我告訴后媽，我想上學。在居林這個小鎮(zhèn)，一般華人的孩子都在7—8歲時就開始上學，而我12歲還是一個文盲，這讓我感到很難過，其實我也知道，我們那貧困的家庭不可能供我上正規(guī)的學校，于是我只能選擇華僑社團辦的夜校。華僑社團辦的夜校也要收學費，但可以視家庭經(jīng)濟情況酌情減免，如果學習優(yōu)秀的學生，還可以全部免除學費，我決定選擇上夜校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為可以減免學費。
在夜校上學時，為了達到優(yōu)秀學生的標準，我?guī)缀跏钩隽巳淼膭牛疵叵蚯俺剑慨斠剐７艑W的時候，學校門口有小販在叫賣咖喱飯、唦嗲肉，很多人經(jīng)不起這些美味的“誘惑”，都會買一些吃，那時我對這些美食也是“垂涎三尺”，有時口袋也有幾個零錢，但每次都在前思后慮后放棄了品嘗的渴望，總是告慰自己以后再吃。我們的夜校不像白天上課的正規(guī)學校，學生的學習成績一旦達到“跳班”的要求，學校就讓升級，就是這樣，我只用了一年多的時間，讀完了小學的全部課程，我的小學生涯幾乎是在“跳班”中度過的，但讓我欣慰的是，我靠的是勤奮讀書，換取了最高的獎勵——免除全部學費，同時我沒有因讀書耽誤過工作，更沒有為后媽增添負擔。
實際上，我的收獲不僅是這些，上課時，老師常常給我講很多關(guān)于中國的故事，讓我們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讓我們知道中國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當老師告訴大家，中國的大片土地被日本侵略者占領(lǐng)，很多的同胞被奴役、被屠殺時，班上的同學個個都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日本人千刀萬剮，這也許是我最早的恨。
小學畢業(yè)后，我離開對我恩重如山的后媽，到了永梧市，投奔在這個城市打工的哥哥們。實際上，我并沒有依靠他們，而是覺得應(yīng)該像哥哥們一樣獨立生活，并掙錢供養(yǎng)后媽，同時我還要繼續(xù)我的學業(yè)。我在一家華人的雜貨店里找到了一份當小伙計的工作，盡管收入只有幾塊錢，但能住在店鋪，吃老板的飯，并且給我時間用于晚上上學，這就很滿意了。這時全民支援抗戰(zhàn)的運動也席卷著馬來亞，人們?nèi)呵榧P，同仇敵愾，街上時時都有抗日的宣傳活動，年青人更是這場活動中的主力軍。為抗日募捐是所有活動中最重要的事，那時我經(jīng)常在永梧、檳城、怡保等城市的茶樓里做義工，幫小販賣東西，然后將他們這天的收入捐獻給抗日救亡組織，每當做完一次的義工后，我都覺得在抗日的洪流中有著自己的一份力量，那時只期望自己的這份貢獻能越來越大，大到足以打敗日本侵略者，解放被奴役的同胞。
仇恨使得我堅強
1941年，日本人把戰(zhàn)火燃進了馬來亞，很多村莊被日本人燒毀，很多人被日本人屠殺，日本人在當?shù)責龤屄邮裁磯氖露甲�，比任何想象的壞人還壞，成為了惡魔的象征。對日本人的仇恨也在每一個人的心中燃燒，那些與日本人抗爭的故事，是人們最愛聽，也最愛說的。后來這些故事里的人有些是我身邊所熟悉的人，這讓我很振奮，他們與日本的斗爭故事不斷地在激勵我，在我的心中，這些人就是勇士，我對他們有著一種很高的敬仰。
學校被迫停課，不久在占領(lǐng)者的壓迫下，學校又恢復上課，但課程里增設(shè)了一堂日語課。全校的學生沒有一個人愿意上日語課，但為了應(yīng)付日本人的檢查，有時不得不叫幾個人坐在那擺樣子，有時雖然課堂坐滿著人，但老師只是在黑板上寫幾個日本字，講得卻是抗日的故事，大家都在心里恥笑日本人。
在我所居住的城市里，日本人在一些交通路口都設(shè)有崗哨，經(jīng)過崗哨的人都得向日本人行禮，有的人經(jīng)過沒有向他行禮，便會惹來一頓痛打，而所有的人都不愿向壞事做盡的日本人行禮，覺得這是在羞辱自己。有一次，我要經(jīng)過崗亭，心想如果不給日本人行禮，肯定會被挨打，倒不如在他打我之前，我先羞辱他，于是我走到崗亭前，當著日本人的面脫下褲子撒尿，奇怪的是，日本人看了我一眼，就轉(zhuǎn)身過去，對我的撒尿無動于衷。我撒完尿后，沒有對日本人行禮，大大咧咧地順利走過崗亭。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很快在同齡的伙伴中的流傳，開始，他們以為這只是一次偶然的勝利，后來，我用同樣辦法，做了幾次給同伴看，讓他們見識到不用行禮經(jīng)過崗亭的事實，他們隨后也紛紛效仿起來。
不久后，我真正走上了抗日道路，在馬來亞的大街小巷、鄉(xiāng)村田野到處都有我和戰(zhàn)友的身影，那些艱苦的歲月沒有讓我倒下，反而讓我更加地堅強，有時人們稱我們這些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為勇士，但我覺得自己是一名熱愛正義，反對侵略的戰(zhàn)士。
1952年我回到中國，在福州市我與歸僑們一起并肩戰(zhàn)斗，克服數(shù)不清的困難，將一個小小的布黑板手工作坊，壯大成一座較具規(guī)模的國營企業(yè)——福州華僑塑料廠，并每年為國家上繳數(shù)百萬利稅，創(chuàng)造2000多人工作崗位……
有的時候我在想，如果我不是生活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也許我體會不到我后媽那種重如大山的恩情；如果不是艱難的歲月磨練，我也許無法靠勤奮讀完從小學到高中的全部課程；如果不是老師的教誨，讓自己懂得怎樣去做一個中國人，也許不知道面對侵略者，而從不低頭是一種多么高貴的尊嚴；如果不是有著一種戰(zhàn)士的頑強毅力，在中國的社會建設(shè)中，也許我們就創(chuàng)造不出福州華僑塑料廠這個在國際上都享有盛名的企業(yè)。
其實不向困難低頭，就是成功的開始。
（來源：福建僑報。洪民強，男，現(xiàn)年78歲，離休前任職于福州華僑塑料廠。）
70多歲的洪民強
洪民強被當局關(guān)押在馬來西亞的巴生集中營。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