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愛在心底
潘耀全/口述 吳新立/撰文
母親先后兩次回國看我,第三次本打算和父親一起回來,但沒能成行,實際上母親來看我的目的,是要我跟她回馬來西亞,那時也許我年少氣盛,總想實現(xiàn)自己早年的愿望,每次都拒絕了母親的懇求。 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一想起母親,想起她那疲憊的身影,想起她那懇求的目光,一種愧疚、一種惶窘會涌上心頭,我當了一輩子老師,把所有的愛都毫無保留地給了學生,可對生養(yǎng)了我并義無反顧將我送回祖國的母親,卻回報的太少。這兩種愛難以在這個世界上并存,是我今生最大的遺憾。 我回到了祖國 1951年秋天,我在馬來西亞居林市覺民小學讀六年級,那是一所華人學校,思想激進的老師常和我們談到祖國,愛國主義情緒在高年級學生中像地下巖漿一樣,隨時可能噴發(fā),戰(zhàn)爭結束了,創(chuàng)傷要平復,經濟要建設……對剛解放的祖國,我和幾個同學做夢都想著要回去。這個愿望終于在10月實現(xiàn)了,父母將我托付給鄰居一家,讓我和他們一起搭船回廣州。 那時交通不發(fā)達,從檳城先坐船到新加坡,再到香港,從九龍坐火車到深圳,再坐汽車到老家廣州石牌村,這一路竟走了10天時間。住進嬸嬸家,看嬸嬸和堂妹衣裳打補丁,飯菜沒油水,雖然離珠江近,卻很少吃魚,日子過得挺苦,我想起母親在我回國前不止一次和我說過的話。她說回去很苦,一般人家都是鹽水配飯,我當時聽了并沒往心里去,沒想到一進嬸嬸家就親身感受到了生活的艱難,雖然嬸嬸和堂妹還有自家種的青菜可以吃,可白米飯不能頓頓吃,也沒有魚肉,基本都以青菜為主。和家鄉(xiāng)的苦日子比,我們在馬來西亞的生活要好很多,晚上睡不著,我把回國前后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回來不是為了來享福的,想享福就別來,來了就別怕吃苦。為了讓自己更快融入家鄉(xiāng),幾天后我參加了村里水利工程勞動,具體工作就是把爛泥巴鏟起來運到河邊筑堤壩。這活兒看著簡單,可干起來又單調又費力氣,再加上肚子餓,總感覺吃不飽,幾個來回腿就直打晃。 別看那時候是國民經濟恢復時期,老百姓物資生活水平很低,很多人吃不飽,但大家都覺得有奔頭,當家作主的主人翁意識挺強,精神狀態(tài)都挺好,建設社會主義,走合作化道路的決心很大。筑堤壩的工,每天由村里輪換著派,不掙工分也不管午飯,完全是義務勞動。沒人派我的工,我就自覺自愿去干,每天帶著嬸嬸給我裝好的飯盒,一連在工地干了好幾天。盡管工作很累,條件很艱苦,但每天的勞動場面都讓我激動,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因為表現(xiàn)好,我受到了工地表揚,說我從外國回來沒資產階級作風,和父老鄉(xiāng)親打成了一片。其實我回來,就是為了報效祖國的,就是為了來吃苦來出力的。 下定決心考師范 很快,我進了廣州一所中學插班學習,并順利地升入高中。1956年夏天,一直掛念我的母親來看我,一見面就流淚,一口氣說了好幾遍讓我受苦了,接著拿出一堆燕窩啊什么的補品讓我吃,我心疼母親水路陸路一路走了七八天,勸她到舅舅家歇歇,她不肯,眼神看著很有精神,好像要把攢了幾年的話都說完。話說累了,又帶我到街上吃飯館,那時一般人是吃不起飯館的,可母親專叫我喜歡的菜,坐在一旁看我吃。這幾年我常給家里寫信,卻從沒在信里寫過生活困難一類的話,可母親看上去就像什么都知道。后來聊起來,母親說她在馬來西亞常聽華人鄰居說起祖國,對廣州的情況知道一些,說這么苦不如回馬來西亞幫父親辦廠,家里開的醬油廠生意越來越好了,除滿足當地,還能外銷到附近鄉(xiāng)鎮(zhèn),話里話外,母親的意思就是想讓我回去幫父親的忙。 我在家里兄妹6人中排行老大,讓我回去理所當然,可我當時正讀高一,并已在心里暗暗立志要報考師范,將來畢業(yè)當老師,不再讓堂弟、堂妹、表弟、表妹讀不完小學就輟學回家種田,讓更多的孩子上學成為有知識的人。那時,我一門心思地學習,想法很單純,就是要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師范學院,當一個傳道授業(yè)的老師。與我選定的人生之路相比,母親的想法可能缺少一點理想的色彩,但現(xiàn)在想想卻更實際,我要是在父親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上起步可能離成功更近一些。 母親認真聽完我的想法,再沒說什么,10多天后走了。怕耽誤我上課,母親只讓我送到廣州黃埔港。到了客運站門口就讓我回去,我想送她上船,可母親不同意,像生氣一樣把頭扭到一旁,我突然看到母親的眼中有淚光閃過。我不知道母親回到馬來西亞怎么向父親解釋,擴大了生產規(guī)模的廠子找誰幫忙,我是一心一意地想考師范。兩年后,我如愿考上了福建師范學院。 親情聲聲喚不回 母親又來的那一年是1974年,距離上次來一晃過去了16年,這16年讓父母從黑發(fā)人變成了白發(fā)人,都到了花甲之年,并開始安排身后之事。這16年我從一個高中生變成了中學老師,從1963年大學畢業(yè),到閩南那個離縣城20多公里的漁村中學當老師也已經11年?赡苁侨死狭耍赣H一見我就哭起來,等到了我工作的云霄二中,看我?guī)∨畠鹤〉氖畮灼矫邹k公生活兩用的土房,看我在土房外燒火做飯的情景,母親哭得更厲害,可她哭著哭著就不哭了,開始變得嚴肅起來,告訴我這次必須跟她回馬來西亞,說老父親和弟弟妹妹們都想我,廠子也需要我。 聽母親說得那么堅決,我一下子懵了,我怎么能放得下那些學生呢?怎么能放棄我的事業(yè)呢?但我同時也覺得對不起母親,俗話說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我生了女兒,才知道父母為養(yǎng)育我們付出了多少,才真正理解他們因為愛我才讓我回國報效的胸懷,老父親上個世紀30年代在馬來西亞居林建廠,苦心經營這么多年,現(xiàn)在可能力不從心了,他需要長大的兒子回家,把他的產業(yè)發(fā)揚光大,這確在情理之中! 我不敢面對母親,不知跟母親說些什么好,我怕說不好傷害了她。這時,多虧校長解了圍,校長聽說母親來了,把他住的宿舍騰出來讓母親住,又請我們全家去他縣城家里吃了一頓飯,一再和母親講,說我在學校工作多么好,學生多喜歡我,說了我好多好多好話。世上哪有母親不喜歡別人夸自己的兒子呢?她又開始為我的成績而高興自豪,每天晚上,她要一直陪我們父女到10點,為了我的工作,希望發(fā)電的那家糧食加工廠多給一會兒電,但又怕累著我,一到10點就嘮叨,停電吧停電吧…… 7月,我放暑假了,和母親到廣州看親戚,母親沒再讓我為難,再沒提讓我回去的話題,陪母親的這幾天,我的心總是跳得厲害,我不相信,帶著家庭決定的母親會輕易放棄嗎?可一直到走,老母親沒再提一句讓我回去的話,為了我的事業(yè),為了我的選擇,她一直到走都沒把心里想說的話說出來。 天下思念在心中 老母親最大的遺憾,是想和父親一起回來看看我的愿望沒能實現(xiàn)。1974年母親回馬來西亞后,很快來信說已經和父親商量過,既然我離不開教育事業(yè),又回不去,他們打算一兩年內一起回國看看我。遺憾的是,人生有些約定是不能實現(xiàn)的,因為某些原因,老父母沒能成行,母親也于1983年不幸去世。 這些年來,除了在馬來西亞繼承父業(yè)的三弟,在馬來西亞居林市的二弟、五弟和小妹,還有在澳大利亞的四弟都來福州看過我,他們來福州,都要騎騎那輛好久利自行車,這輛英國紅牌,是母親1974年回國時帶給我的,幾十年來一直作為傳家寶,作為一份回憶用心保存著。對這輛又老又舊但被我精心保養(yǎng)的自行車,弟弟妹妹有太多的話要說,我呢,有這樣一輛飽含父母情意的車,再別無所求,用兩個字概括,那就是滿足。 (來源:福建僑報。潘耀全,男,69歲,退休前供職于漳州市云霄第二中學。)

80年代潘耀全在云霄擔任教師時的照片

1992年,潘耀全在曾就讀過的馬來西亞居林市覺民小學前留影

1951年潘耀全回國前夕,和全家人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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