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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fēng)如泣
嚴孟太/口述 林小宇/撰文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不久，我千里迢迢趕赴緬甸與父親團聚，在中國邊境畹町城的小旅社見到父親的一剎那，父親將我緊緊地抱在懷里，而我卻覺得這一幕曾經(jīng)發(fā)生過，原來，我的母親也曾這樣激動地將我擁抱在懷里，也曾這樣流淚……
日本人占領(lǐng)福州
我的家在福州元帥廟的河邊，家門前是一條不寬的石板路，路的外側(cè)有一條河，河面上有幾座小橋，河兩岸都是成排的木頭房子。
每天我都在門前玩耍，有時也下河戲水。1945年的一天早晨，當(dāng)我打開家門走到河邊時，河對岸傳來了吼聲，轉(zhuǎn)臉看去，一隊日本兵舉著槍對著我，并用手勢要我過河到他們那兒，我想拔腿逃離，可附近的鄉(xiāng)親大聲地用福州話告訴我，千萬不能跑，日本鬼子會開槍。
日本鬼子這次抓的全都是小孩，他們把我們用繩子串在一起綁著，然后帶到西湖口的一幢大房子里。這座大房子是一幢英國式的建筑，里面花園很大，欄桿和大門都用有花紋的鐵條做成，福州淪陷后，這里就成了日本鬼子的兵營和馬廄，聽大人說，一般中國人被帶到這里，就很難再出去。
在這里，日本鬼子要我們?yōu)樵鹤影尾葑鲭s工，到了中午，我蹲在墻角吃日本鬼子煮的地瓜時，聽到一位年紀較大的孩子在與別人說逃跑的事，不一會兒，兩人從馬肚子下偷偷爬到大門口，接著飛快地跑上街，但緊接著的就是一陣槍響，透過欄桿，我看到那位年紀較大的孩子倒在地上，另一個孩子被嚇得不敢動彈。
這個嚇得說不出話的孩子被帶到我們面前，身上的衣服剝光了，日本鬼子用馬鞭不停地抽打他，每抽打一下，孩子都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我們被這嚴刑酷打嚇壞了，大院里驟然一片哭聲，有如地獄鬼府般的陰森可怕。
沒想到，天黑前日本鬼子居然將我釋放�；氐郊液�，家里也是一片哭聲，親人們拽著我手，眼淚汪汪地詢問我是怎樣離開日本兵營的，父親這時才從躲藏的屋頂間縫中鉆出來，他也驚嚇得很。
父親年輕時畢業(yè)于福州馬尾海軍船政學(xué)校，1925年就出洋到了緬甸，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緬甸被日本攻占，他逃難回福州，哪想到，剛回到家鄉(xiāng)不久，福州也被日本侵占，加上日本鬼子每天都在抓中青年男子，他擔(dān)心被抓壯丁，平日里不敢上街，更不敢外出打工，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躲在屋頂下的一個小間隙里。
千辛萬苦的逃難
家人都覺得這樣恐怖的日子再也無法忍受，于是父親決定帶著我逃離，留下奶奶和姐姐在福州。
在我模糊的記憶中，“七·七”事變后，母親和舅舅就隨著當(dāng)時的省政府機關(guān)撤離，遷往閩西北山區(qū)的永安，她走的時候大家只是在門口目送她遠去，就像平時她出差那樣�，F(xiàn)在聽說能去永安，我興奮的不得了，巴不得馬上就出發(fā)，可父親卻告訴我那是一條很長很難的路。
被日本鬼子占領(lǐng)的福州城，早晨很安靜，街上偶爾有一二個路人，也是彎著腰，低著頭，沿著道路的邊沿行走。我和父親趁早出門，也是像那些行路人一樣低頭走路，深怕在路上遇見巡邏的日本鬼子。
我和父親都是一身外出行路的裝束，那時福州還不是很冷，我把一件薄棉襖用布裹著，綁在背后，肩上還斜挎著一只干糧帶，袋里裝著一些炒米和地瓜干，腳上穿著一雙鞋尖加縫牛皮的布鞋，身后還披著一頂大斗笠，父親的行裝就比我多的多，負重的大部分都是干糧。
走出城后，路上的人才漸漸多起來，也是逃難的，朝著永安方向走。過閩侯縣后，就進入大山，連綿的群山一座接著一座，一座比一座更大、更高，開始還覺得大山很美，有茂密的森林，一落千丈的瀑布，還有翠綠的山竹，但很快我就走不動了，無論是青石的臺階，還是泥濘的土路，像是一條永遠走不盡的道路，還有高聳的大山，看到它的模樣，就會被它所震懾。那時我還不到9歲。
鞋子很快就走壞了，只好穿草鞋，沒有兒童的草鞋，只能拖著大草鞋一步一步地走，每走一步，腳疼得鉆心，有時實在走不動，父親就背著我走，父親走不動，我倆就躺在地上休息。遇見下雨，我們只能躲在樹下避雨，淋濕的身體被山風(fēng)吹得陣陣發(fā)冷。我們每天走的路越來越短，所帶的干糧也越來越少，為了節(jié)省干糧，父親在遇到村莊時，總會想辦法去討一點食物，或拿出一點生米，請農(nóng)民幫助煮一點熱粥給我吃。
我的腳磨破了，不停地流血，一雙腿也腫得很大，幾乎一步都走不動，每每這樣，父親都會說，很快就到南平了，到了南平就可以坐上汽車了，坐上汽車很快就能到永安了，媽媽就在那兒等著我們。
說到母親，就像觸動到我中樞神經(jīng)。無論是在路上，還是在夢里，母親始終在我的腦海，在我的心中。
與母親的團聚
衣衫襤褸的我們終于來到了永安，見到母親的一剎那，她一把將我抱在懷里，我嗅到母親的氣味，感受到她的呼吸，幾十天的風(fēng)雨兼程，幾十天的饑腸轆轆，幾十天的無盡思念一并爆發(fā)，我大聲地哭著，哭得十分傷心，母親的淚也嘩嘩地流下，當(dāng)她看到我一雙紅腫的大腿時，哭得更加難過。她邊哭，邊用手輕輕撫摸，哭泣中，還小聲地念道著什么，不時微微地搖著頭，仿佛她的心都碎了。
我們棲居在一位遠房的親戚家，三人擠在一間小屋，房子雖小，但很溫馨，每當(dāng)夜幕降臨，仨人就圍坐在小油燈前，即使沒有說什么，都可以感受到一種幸福在流淌。白天母親上班，因為路途較遠，不能天天回家。一旦她回到家，我就高興得又蹦又跳。父親白天外出找工作，但那時的永安城難民很多，工作很難找，我們就靠著母親的收入勉強度日。
我的妹妹就在這時來到人世，她的到來給原本拮據(jù)的生活增添了負擔(dān)。父親更加努力的尋找工作，終于找到一份替政府催交公糧的差事，但要長時間在外奔波。
意想不到的是，母親在父親找到工作后不久得了重病，很快就住進了醫(yī)院。那些日子，我靜靜地守在母親的身邊，有時她醒來，看到我趴在她的床頭，就對我露出淡淡的微笑，有時她會握住我的手，或撫摸我的頭，到了后來她連微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從昏迷中醒來，只是瞇著眼睛瞧著我，嘴巴輕輕地動了幾下，像是要對我說什么，但什么也沒說出來。
母親重病不見好轉(zhuǎn)，父親又通知不到，日本飛機時常狂轟濫炸永安城，幾個月大的妹妹在親戚家?guī)缀鯖]人照管……所有不幸的事都擺在面前。我堅持守候著母親，不停地告訴自己，母親一定能好起來。
無限思念在風(fēng)中
當(dāng)一塊白布蓋在母親身上時，我才知道母親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哭，但哭泣對于失去母親的我，已不能減少多少悲傷。夜晚，我把蓋在母親臉上的布揭開，躺在母親旁邊的床上，像往常那樣看著她，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夜，我沒有合過眼睛。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不久，我去緬甸與先前出去的父親團聚，5年后，在父親的旨意下我回國讀書，隨后我從浙江調(diào)到了福建省地震局工作，1971年，在我剛回福建工作的時候，有一次出差到永安，這讓我又想起了母親。
我來到安葬母親的地方，那是一座小山，位于當(dāng)時永安醫(yī)院的后面，因為很多逃難的福州人都安葬在這里，因此人們把這座小山叫做“福州山”。
我記得舅舅選擇小山的山頂把母親安葬，他想讓母親能看得很遠很遠，想讓母親回到福州。憑著記憶，我找到了小山的山頂，山頂現(xiàn)在是一片茅草，我不停地在茅草中翻找，可就是找不著母親的墳?zāi)�。沮喪的我，望著四周的群山發(fā)愣，接著我向四周大聲呼喊：“媽，我來帶你回去……”
這時山風(fēng)吹來，它那樣輕柔，那樣涼爽，讓我想起母親安葬時也有這樣的風(fēng)，那時的我以為山風(fēng)在嗚咽、在哭泣。也是在這樣的風(fēng)里，我4個月大的妹妹也安葬在這里，她在我的眼前死去，現(xiàn)在卻能靜靜地躺在母親的身邊。
離開永安時，我并沒有因找不著母親而惋惜，這座埋葬無數(shù)苦難人的小山，并沒有埋葬所有的過去，那些最痛苦和最珍愛的都會留在我的心間，只有經(jīng)歷生離死別的人才能感受到這里的風(fēng)在哭泣！
（來源：福建僑報。嚴孟太，男，現(xiàn)年69歲，退休前任職于福建省地震局。）
在廈門集美華僑補習(xí)學(xué)校時的嚴孟太
幼年時的嚴孟太（右下）與母親唯一的合影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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